刑部尚书刘自强从射所回到刑部直房,即唤司务来见,问:“嘉靖四十五年发生过谋刺高阁老的案件,刑部何以不追查?”
“黄大司寇曾著郎中王学谟专责此案,”司务禀报,“可不久王郎中就外放山西做兵备道,此事也就搁置了。”
“这么大的案子,说搁置就搁置了?”刘自强生气地说。
司务苦笑道:“大司寇,那时高阁老已被赶出京城,徐阁老当国执政,都知高阁老是得罪徐阁老才被赶走的,谁还敢为他的事出头?也曾闻黄大司寇说,此案为北虏奸细所为,物证俱在,似可服众,且时过境迁,就不必再折腾了。”
刘自强翻阅着案卷文牍,道:“郎中禀帖里分明说此案有疑点,照理就该查下去。”
“下吏不知是何故搁置。”司务道,“黄大司寇起始确曾说过要彻查的,可后来他又打退堂鼓了。或许,背后…”
刘自强埋头阅看文牍,良久才道:“搁置的原因姑且不论,这王学谟禀帖里说,当时曾有人出手相救,高阁老方保住性命。这出手相救者何人?他是预先知道有人谋刺,还是赶巧遇上的?这个人是谁?何以不找到他?”
司务摇头。
刘自强沉吟良久,道:“明日,你陪本部堂去一趟灵济宫,先查看一下现场,再作计较。”
次日一早,刘自强带着司务并仆从三人,便装来到灵济宫前,细细查勘。勘毕,刘自强道:“搭救元翁的义士,有三种可能:其一,正巧路过,但他何以始终不露面?其二,灵济宫里的人,但若是灵济宫里的人,何以要隐身?其三,事先听到风声,埋伏在此。我看此地能埋伏之处,无非灵济宫内抑或这棵古柏树上。”言毕,吩咐司务与一个仆从,“你们到灵济宫查访。”
“有人到灵济宫查访当年搭救过高阁老的义士?”林大春闻报,一股寒气“忽倏”一下穿透全身,惊恐地反问了一句,正在夹菜的筷子“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自高拱复出,林大春每日提心吊胆,最怕的就是追查那起谋刺案。他在灵济宫里安插了眼线,随时掌握动态。眼看一年快过去了,高拱似乎没有追查的意思,林大春内心稍安。正欲撤回眼线,不意高拱又掀起了肃贪风潮,科道尤其是各省巡按御史纷纷上章弹劾脏贪官员,没有上弹章的,怕给人以履职不力的印象,也陆续上章,一时形成相互攀比的气象,总共才数万的官员,每月却有十多人被查办。官场人心惶惶,不知哪天灾难会降临自己头上。林大春再也不为自己升迁之事苦恼,他只想保住时下的位置。保住位置就是保住身家性命,夫复何求?是以他一面越发攀附高拱的好友张居正,以便万一事发有个照应;另一面则广散眼线,打探消息。灵济宫是官员时常光顾之地,这里的眼线自然十分得力。
“好了,我知道了,盯紧点,风吹草动务必及时禀报。”林大春故作镇静,吩咐道。
待眼线一走,林大春再也坐不住了,他把饭碗一推,进了书房,闭门沉思。过了半个时辰,主意已定,吩咐备轿,登门拜访刘自强。
“少司农夤夜登门,有何见教?”刘自强把林大春迎进花厅,寒暄毕,便开门见山问。
“大司寇,我听说刑部要追查刺高案?”林大春问。
“喔?”刘自强一惊,“少司农何以知之?”
“呵呵,灵济宫人多嘴杂,保不住密的!”林大春一笑,旋即神情诡秘地压低声音道,“老实说,此事的内情,我稍有耳闻。”
“喔呀?!那请少司农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自强惊喜地说。若能一举查明真相,在高拱那里,岂不立下大功?至少也让他看出自己的才干,是以一听林大春知道内情,刘自强兴奋异常。
“不瞒大司寇,此事我纠结久矣!”林大春以痛苦的声调道,“说出来,似有卖友求荣之嫌;不说,又觉得对不起新郑相公,心里难受啊!”说着,用力拍了拍胸口。
“理解理解!”刘自强道,“那么少司农,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大春故意沉默了好大一阵,方叹口气道:“当年欧阳一敬、胡应嘉搏击新郑相公甚力,闻得先帝不豫,恐裕王继位后用新郑相公为首相,他们将遭报复,竟寻来北虏奸细,悍然谋刺!”
“嘶——”刘自强深吸了口气,半信半疑地看着林大春。
“大司寇试想,当年逐高者不止欧阳一敬、胡应嘉吧?记得大司寇也是上了白头疏的。新郑相公复起,大司寇或许有不安,但何至于破胆而亡?”林大春解释道,“欧阳一敬闻听新郑再相,就一病不起,以疾求去,半路即亡;胡应嘉守制在籍,闻讯破胆暴卒。他们如此恐惧,倶为此事。”
“这……这死无对证啊!”刘自强失望地说。
“呵呵,”林大春尴尬一笑,他知刘自强在怀疑他,早想好了说辞,“不瞒大司寇,我与欧阳一敬、胡应嘉一时交情尚可,常与之诗酒相娱,欧阳一敬一次醉酒,无意间说漏了嘴,可我彼时万万不敢相信的,直到二人闻新郑复相而暴卒,方确信并非醉后胡言。”
刘自强虽不全信,却也找不出破绽。在灵济宫查访两日,并未访得任何蛛丝马迹,待大计甫毕,得知高拱已回到内阁朝房,便迫不及待地参谒禀报。
“欧阳一敬和胡应嘉?”高拱露出惊诧的表情,“他们竟如此歹毒?”
“若真是此二人,那背后必是徐阶指授!”刘自强道,“怪不得玄翁甫下野,欧阳一敬升了京堂,刚被贬职的胡应嘉竟连升七级,冒窜湖广参议之位。”
“徐老固然阴险,可痛下杀手,还不至于吧?”高拱质疑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阶为保住权位,甚事做不出来?”刘自强道,“他的子弟倚仗权势大肆敛财,利益巨大,玄翁威胁到他家族的巨大利益,痛下杀手也是可能的。”
高拱默然。
刘自强一咬牙,道:“请元翁决断,奏请皇上,著锦衣卫把徐阶拿京勘问,必可水落石出。”
“不可乱讲!”高拱责备道,“不要说此案并未坐实,即使真是徐老指授,也很难查证了。再退一万步说,即使查实乃徐老指授,也不可能拿问徐老!除非有谋反罪证,否则,突然拿问致仕首相,必耸动朝野,陷皇上于寡恩薄情之地!大司寇身为法司之首,焉能出此言?!”
刘自强恨恨然:“就这么便宜了徐阶?”又叹口气道,“时下死无对证,若能查访到当时搭救玄翁的义士,或可有些新线索。”
“救命义士,我已见过了。”高拱神情黯然地说。
“喔?义士何在?”刘自强忙问。
高拱不回应,而是以决断的语气说:“此事,不必再查了。查来查去,徒增纷扰,时下要做的事太多,还是以大局为重。”
送走刘自强,高拱又在朝房枯坐半个时辰才起身回家。几个月来,改制、纳降、朝审、大计,大事一桩接一桩,忙得无喘息之机,甚至回家一趟都是稀罕事。高福、高德在首门外,张氏和薛氏在首门里,齐齐地站着,等待高拱的轿子降落。
“高福,年都过完了,崇楼还没有消息?”下轿后,高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