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堂里,几位阁臣刚聚齐,尚未开议,赵贞吉晃着一份邸报,问陈以勤:“南充,这李葵庵以礼部郎中出为延平知府,外边多有议论,甚不平之,你可听到了?”
陈以勤只是一笑,并未回答。
“兴化,你听到否?”赵贞吉问李春芳,语带怒气。
“喔,呵呵,先吃茶,吃茶!”李春芳举起茶盏说,“今次所沏之茶,是宝庆贡茶,皇上钦赐,诸公当用心品尝,呵呵!”
赵贞吉摇摇头,又瞥了一眼张居正,并不问他,而是“啪”地把邸报往书案上一摔,气呼呼地入了坐。
张居正一反常态,慨然道:“往者严分宜、徐华亭当国,遇有中外员缺,选曹或送揭帖于内阁看过,或来谒陈述,然后注选。时下不然,内阁对铨政,只有等因奉此的份了!”
赵贞吉冷笑了几声,听不出是对张居正的不屑,抑或对吏部尚书杨博的不满。他低头拿起一份文牍,是巡按山西御史郜永春劾总理屯盐佥都御史庞尚鹏的弹章,吏部题覆:“尚鹏才堪策励,宜留用。”赵贞吉看罢,大声道:“哼哼,这庞尚鹏在山西总理盐政,就驻节杨吏部的家乡,杨吏部的亲家就是山西最大盐商,御史参劾庞尚鹏,吏部不分青红皂白,一意维护他,连避嫌也不计了,未免太过!”他唤了一声,“来人!到吏部,叫杨博来说!”
李春芳想阻止,又怕引火烧身,支支吾吾道:“吉老,这……”
“老夫倒是要看看,吏部眼里,还有没有内阁!”赵贞吉赌气说。
过了一个时辰,杨博进来了。李春芳忙起身相迎,吩咐看座奉茶。
“杨吏部,我四川李郎中,如何外放他做延平知府?”赵贞吉脸色阴沉地质问。
杨博坦然答:“李郎中在部中,亦无甚才望。”
“哼哼!”赵贞吉冷笑,“我记得前不久,杨吏部在礼部任郎中的儿子升了提学,想是你儿子,因有人望,故升做提学?”
杨博语塞,一脸尴尬状。
“郜永春论劾庞尚鹏心术狡猾,行事乖谬,吏部就拿才堪策励四字让庞尚鹏朦胧过关?”赵贞吉继续质问。
杨博虽比赵贞吉小一岁,中进士却比他早六年,以士林规矩乃是赵贞吉的前辈,如今当众受到他的一番指斥,实难忍受,“嚯”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李春芳追送了两步,又怕赵贞吉不悦,进退两难,站在那里尴尬地搓手不止。
“吏部的题覆,驳回!”赵贞吉气鼓鼓地说。
李春芳为难地说:“吉老,驳回岂不是对杨吏部不信任?是不是……”
赵贞吉道:“那好,明日朝会,老夫面奏皇上,让皇上宸断,你们不必劝阻!”
翌日早朝毕,四品以上官员进殿朝会。与往日无精打采慵懒地倚在御座不同,今日皇上不惟端坐,手里还拿着一份文牍御览着。鸿胪寺赞礼官宣布朝会开始,皇上先开口了:“朕览户部疏,”他晃了晃手里的文牍,“方知有开纳事例,不禁骇异!朕继统三载,只能靠卖官鬻爵过日子吗!”玉音沉痛中带着不满。
户部尚书刘体乾出列回奏道:“启禀陛下,自陛下登极,先后开纳银一百七十二万五千六百有奇,已充边饷。”
皇上问:“那么十三省户丁粮草、盐引税课银,通计三年支用,现存几何?”
刘体乾奏道:“各项银两自元年以来,已给经费凡九百二十九万有奇,存者二百七十万有奇,边饷各项尚需支三百万有奇,计所入不能当所出。”
皇上叹了口气,又问:“国库所入不足以供边饷,这是何故?”
刘体乾奏道:“国家备边之制,在祖宗朝止辽东、大同、宣府、延绥四镇,继以宁夏、甘肃、蓟州为七镇,又继以固原、山西为九镇。今北虏猖獗,为保京师和祖陵,密云、昌平、永平、易州又与九边倶列矣!库府空而国计日绌,田野耗而民力不支。供边之费与日俱增,实已不堪重负!今岁灾异互现,恐所入减而所出增,臣等枯坐愁城矣!”
皇上突然身子前倾,扫视众臣,怒气冲冲地说:“灾异频仍,多因部院政事不调,致伤天地和气!”
此言一出,众臣错愕,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四阁臣并吏部尚书杨博、户部尚书刘体乾、礼部尚书殷世儋、兵部尚书霍冀、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的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都出列跪地,异口同声地说:“臣无能不职,乞皇上罢斥!”
“都起来吧!”皇上把脸扭到一边,无奈地说,“你们明知朕不可能把你们都罢斥了,方这般说。也只会这般说,就不能想想法子,替朕把朝政打理停当?”
众人起身归位,大殿内一时陷入沉默。赵贞吉出列,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有话要说。”他拿出郜永春的弹章,说,“巡按御史代天子纠察四方,既然御史论劾某官,即使真假难辨,亦当令其听勘;可吏部对郜永春论劾庞尚鹏的奏疏,却以才堪策励,宜留用题覆。若然,则此后有丢城失地之辈,只要说一句此人有才,就可以不予追究了?臣以为吏部这等题覆,不惟不宜准之,还要问问吏部因何如此题覆!”
皇上突然提高声调,生气地说:“近来吏部不查各官贤否,应去应留,专事掩饰,殊为欺诈!”
杨博大惊失色,复跪地叩头:“臣有罪,乞皇上罢斥。”
“准杨博致仕!”皇上断然说。
众臣惊诧莫明,感到皇上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