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虽则归里,但按制可阅览朝廷颁发的邸报。因为务润之事他不便差人去县衙取邸报,又想了解朝政动向,有些坐卧不安。正踌躇要不要差高福进城一趟,县衙吏书拿着近期的邸报来谒。高拱如获至宝,埋头翻看起来。
“故总督蓟辽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王忬子、原任山东按察司副使王世贞上书讼父冤,乞行辨雪,以伸公论。诏复王忬官。”
“到底是独独先给王忬昭雪了!”高拱叹息一声,“张经、李天宠、胡宗宪呢?难道不比王忬更冤?”
“三弟,王世贞乃文坛盟主,闻得有整齐一代国史之志,示恩于他,关乎身后评价。徐老终归是想得长远啊!”高捷接言道。他曾在南京任职,对王世贞多有了解。
“只为自身计,殊非大臣体!如此执法不公,朝廷还有甚公信力!”高拱忿忿然,把邸报丢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份翻看。
“苏州知府蔡国熙奏称衰病不堪供职,乞辞免所任,准致仕。奉圣旨:行令本官,准回籍调理。病痊之日,有司具奏起用。”
“这蔡国熙本为徐老所推崇,何以突然辞职?”高拱很是不解地说。
“三弟,官场上的事,不牵挂也罢。”高捷劝道,“尝谓水至清则无鱼,咱们老高家的人,太讲规矩了,屈己却不能奉人,与当下官场格格不入,还是远离些好。”
正议论间,新郑新任知县寇声带着高务润到了。
“我丢不起这张老脸,无颜面对父母官。”高捷躲在屋内,对高拱说,“三弟去支应一下吧!”
高拱只得出面延接。他命高福将务润带到书房读书,将寇知县引进堂屋入座,肃然道:“明府因何放人?此来,是要高家承明府的情吗?”
寇知县尴尬一笑,道:“回阁老的话,互殴双方已达成谅解,且伤势不重,是以放人,焉敢言承情二字?”
高拱又问:“若是寻常百姓家,明府也会这般对待吗?堂堂知县将释放的人犯亲自送到家里。”
寇知县愣神良久,方笑道,“呵呵,高阁老,学生初来贵邑,按例当拜谒乡官缙绅,闻得高阁老家居,学生特来拜谒,让令侄带个道而已。”他本有结交高家的念头,见高拱满脸严肃,说出话来令人难以应接,不得不打消此念,喏喏告退了。
估摸着知县已走远,躺在东间床上的高捷大声道:“把那个逆子给我带过来!”
务润战战兢兢进了房间,跪在地上,一语不发。高捷拿起扫床的掸子,照着务润一阵猛打。务润只是蜷缩着身子,不喊疼,也不求饶,反而让高捷没有台阶可下,越发生气,只打得自己气喘吁吁没了力气,才丢下掸子。
高拱见长兄教训儿子,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肃卿——”里屋传来长兄的唤声,高拱走过去,高捷以微弱的声音说:“家里请的那个叫刘旭的教席,心不在焉,恐不愿约束务润,我看就辞了他,不许逆子再回县城,就辛苦三弟,在此老宅课逆子读书。”
高拱应承一声,拉起务润,见他满身红肿,吩咐高德、高福更衣伺候。
只教了务润不几日,高拱就知此子心思全不在读书上,指望他科场得售,恐是一厢情愿。更令高拱担心的是,务润总是嘴唇紧闭,目光中满是哀怨甚或仇恨。“大哥,此子既无心读书,何必勉强?闻得江南以经商为时尚,务润若有此志趣,不妨顺了他的意。”
“断断不可!”高捷语气坚定地说。
高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课务润读书。
“天使来啦!天使来啦!”这天上午,高拱正在书房教务润读书,就听得院外一阵惊喜的嚷嚷声。高拱出屋一看,但见“钦差”、“回避”的牌子下,省府县三级官员簇拥着上次护送自己回籍的行人张齐,来到了大门外。高拱忙命人打开大门迎接。
“皇上思念高先生,特遣使存问。”张齐道,随即正了正衣冠,正色道,“皇上口谕!”待高拱跪地,张齐宣谕,“赏高先生白金一百两、蟒衣一袭!”高拱叩头毕,延接张齐等人入内。堂屋里早已临时加置了椅子,端上了几碟鲜枣,众人行礼如仪,说了一番场面话,张齐等人便告辞而出。
“玄翁,学生昨日临出衙前看到邸报,虏酋俺答率大军侵入晋中,石州失陷了。”河南布政使梁梦龙悄声对高拱说。
“竟有这事?!”高拱惊讶地说。张齐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都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高拱,他却顾不得礼数,情绪激动地说,“州城失陷,自庚戌之变以来所未有;今日有之,圣怀必为之忧!”众人闻言,愕然相顾。
送走天使,高拱请长兄到堂屋叙话,郑重道:“皇上必不弃弟,弟也放心不下皇上。朝廷之上,不可无忠诚、刚正、远识之重臣。气有夙养,可以当大事而不慑,谋有豫定,可以平大难而不惊。猝遇缓急,国有所赖以为安,民有所仗以无恐。只要皇上不弃,弟已决心舍身报国,他不复顾矣!”
“三弟的心思,大哥明白。”高捷说,“不过目下皇上并未召三弟赴朝,即使召用,也不妨家事嘛!”
“大哥,弟已近花甲之年,即使有了子嗣,不能抚育管教其长大成人,万一成生事为非之辈,我高家门风为之有玷,恐我兄弟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矣!”
高捷闻言,两眼发直,默然良久,吃力地站起身道:“三弟不必再说,为兄明白了。”言毕,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回东间休息去了。
高拱嘱咐高德照管务润读书,带上高福,骑驴向县城赶去。他要到县衙去阅看邸报,尽快了解石州失陷的情形。只过了一天,已是深夜,高拱已到卧室准备休息,高德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惊恐道:“老爷,老宅出大事了!”
“甚事?”高拱不悦地问。
高德一脸惊恐,支吾良久也未明言,高福已牵来毛驴,两人将高拱扶上毛驴,一路小跑,赶往高老庄。村庄已是一片漆黑,惟有高家老宅里还有灯光摇曳。高捷躺在床上,手上、脸上满是血迹,见高拱进来,气若游丝地说:“三弟,我把那个逆子,逆子……”他吃力地喘着气,吐出了两个字,“杀了!”
“啊?!”高拱闻言,大惊失色,忙四处寻找着。
高德带高拱到了厢房,务润浑身是血,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身体已然僵硬了。高拱顿足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转身回到高捷的卧室,激愤地说,“大哥焉能如此!焉能如此!”
高德搬过来一把椅子,高捷示意三弟坐下。对高德道:“我没有气力了,你来说给三爷听。”
尽管高德前言不搭后语,躲躲闪闪、颠三倒四说了一通,高拱还是听明白了:务润偷偷跑出去,和贩枣的姜公子骑马游荡,所到之处大喊大叫,称今年鲜枣必得卖给姜家,不的,要你好看云云。有乡邻将此事报于高捷,高捷一怒之下,手刃亲子!
“我高家门风,不能毁在这个逆子手里!”高捷自辩说,“我还活着,他即如此;我六十六了,活不了几天了,我一死,还不知会惹下甚样事端,我不能留下这个隐患!”
“大哥不该如此,不该如此!”高拱语调痛楚地说。他叹了口气说,“既然事情已然发生,再说什么也晚了。大哥多保重身体,务润的后事,弟来经理。”
高捷勉力抬起手,向外指了指:“连夜埋了吧,传扬出去,终归不好。”见高拱犹豫不决,高捷捶床道,“就这么定了,快去办!”
高拱无奈,只得吩咐高福、高德拿蒲席把务润裹上,用毛驴驼到村南的一个沙丘,挖了一个深坑,匆匆葬了。
高捷健朗的身体,陡然间垮了,回到县城的宅邸,即卧病在床。半个月后的一天,高拱被叫进大哥屋内,屋里已然挤满了人。二哥高掇举人出身,在南京任金吾右卫千户;五弟高才举人出身,任南京都督府都事,六弟高揀以贡生授凤阳府判,均不在老家,高拱和侄辈都到齐了。高捷声音低沉地说:“我自知将不起,今日一言后事。高老庄老宅,永不分割;县城宅邸,这适志园就归肃卿居住。我居官虽久,然性倔强,尔辈所知;惟俸金在,可分散。”他把钥匙递于高拱,“由三弟分散之。”
高拱道:“大哥,务滋年幼,留着他们母子开销吧。”
“那反倒生分了。”高捷摇头道,“咱高家甚时都是一家人,我无需担心他们母子,方决意分散俸金的。”
高拱不便再言,遂打开床头的一只小铁箱,取出银两,诸兄弟姊妹及一二仆人,各有遗惠。高捷看着高拱分毕,端坐而逝。
办理完长兄的后事,高拱满脑子全是石州失陷一事。思来想去,忽生一计,忙召房尧第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