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霍冀虽是四川人,却喜欢听南戏。昨夜因为听了一场南曲,睡得很晚,今日迟迟未到部。武选司员外郎、署理郎中曾省吾已经来了三趟,还是没有见到尚书的人影。眼看到了午时,霍冀才懒洋洋地下了轿,迈着方步进了尚书直房。
“大司马!”等候在直房门口的曾省吾施礼道,“这里有两件公牍,如何办理,下吏想请大司马示下。”
“不急,不急嘛!”霍冀摇手道。
兵部最怕接到羽书塘报,那是有战事的标志。相比之下,正常的公牍,就算不上急件了。
“大司马晓得的,时下的政府不同从前了,有些事办得慢了,免不得被责备。”曾省吾跟在霍冀后面劝道。
政府,是对内阁的代称。
霍冀冷笑道:“本部堂晓得,不就是高新郑嘛。新来乍到,就指手画脚的,说甚阁臣要到文渊阁轮直,对元翁徐阁老甚不尊重!”他扭头望了曾省吾一眼,突然意识到他是张居正的同乡、幕僚,而张居正既是徐阶的得意弟子,又是高拱的好友,在曾省吾面前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遂叫着他的字说:“三省,有些话,出去不可乱讲啊!”又一笑,“三省,你署理郎中多久了?”不等曾省吾答话,又道,“本部堂心里有数,安心办事就是了!”
“多谢大司马栽培!”曾省吾鞠躬深揖道。说着,把手中的文牍恭恭敬敬摆到了霍冀的书案上。
霍冀并不翻看,而是悠然地喝着茶,摇晃着脑袋,似乎还在回味听曲的美妙时光。曾省吾几次想开口,都怕扰了尚书的雅兴,直待霍冀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曾省吾方道:“大司马,这两份文牍,都是大内批红、下本部议处题覆的,关涉对督抚、总兵的处分。”
霍冀没有接茬,问:“喔,快该用餐了吧?三省是钟祥人,喜川菜吗?”他咽了口唾液,“川菜尚滋味,好辛香,真乃佳肴也。宋时川菜还是很有名的,川食店遍及开封,深受食客青睐。不知何故,到了本朝,川菜像是销声匿迹了,想吃口川菜,也找不到合适的馆子。”
曾省吾忙道:“大司马爱乡之心,令人敬仰。容下吏四处打探一下,向大司马禀报。不过湘菜也是口味不错的,若大司马不嫌弃,可否劳大驾到湖广会馆一行,品尝一下正宗的湘菜?”因恐失去禀报的时机,未等霍冀答言,曾省吾即转移话题说:“大司马,御史弹劾俞大猷交通夷狄之事,该如何处分?”说着,拿起已放在书案上的一份文牍,递到霍冀手里。
“交通夷狄?!”霍冀一惊,把文牍丢在书案上,恨恨然道,“这个俞大猷,真是不可救药!革职!”
“禀大司马,俞大猷已然是革职了,戴罪立功的。”曾省吾皱眉道,“难就难在这里。”
“有甚难的?身为军帅,胆敢交通夷狄,拿京师勘问!”霍冀很轻松地说。
曾省吾“嘶”地倒吸口气,似有话要说。
霍冀正为自己的决断感到得意,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按本部堂说的办。还有一件,是怎么回事,一并了结!”
曾省吾只得说:“俺答率虏骑袭朔州、忻州,大掠而去,按例当追责。吏部议处文臣,本部议处山西、大同两镇武将。”
“好了!”霍冀不耐烦地说,“这都是惯例,从重议处就是了。”
“武将乃本部选任,还是要保护吧?”曾省吾试探着说。
“喔!使不得!”霍冀诡秘地说,“皇上愤于南北两欺,每每拿败战的将领撒气,杀总兵是家常便饭,杀督抚也屡见不鲜!”他轻捻胡须,以教诲的语调说,“三省,皇上总要出口恶气吧?对武将不从重处置,势必把账记到兵部头上,那我辈都吃不了兜着走。是故,凡遇此类事体,即对武将从重处置。记住本部堂的话,遇事就不再为难了。”言毕,挥手示意曾省吾退下。
曾省吾刚施礼走出几步,霍冀突然想起,昨晚乃是在湖广会馆看的戏,是石首人、宣大总督王之诰差人请去的。临别,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锦盒相赠,不是宝石就是金子。霍冀没有打开,但已明其意,遂忙叫住曾省吾说:“三省,你到吏部走一趟,看看他们对督抚议处情形,宣大总督王之诰不宜追究。若吏部有异议,不妨再加重对武将的处置,杀他一两个将官也无妨!”
“这……”曾省吾转过身,面露难色。
“元翁徐阁老当国,以宽大为念。对文官,能宽则宽;吏部乐得顺水人情,多半不会驳回。”霍冀为曾省吾打气道,“你去就是了。”
曾省吾见霍冀连文牍也不看就做出决断,还为自己的圆润老练颇自得,内心大不以为然,又不便表露,只得喏喏告退。他快步出了兵部,径直去了间壁的翰林院,进了掌院学士的直房。
那天徐阶征询翰林院掌院学士人选,高拱脱口而出“张叔大”三字,正获徐阶之心,不久即有张居正掌院学士之旨颁下。
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居正见曾省吾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放下手中的文牍问:“三省,此时跑来做甚?”
曾省吾顾自坐在书案前的一把椅子上,把适才在霍冀直房的经过说给张居正听。他是湖广钟祥县人,比张居正小七岁,中进士晚三科,由富春知县转任主事、升员外郎署理郎中。此人小个子、大脑袋,高高的额头占去半张脸,绝顶聪明,尤善谋略。他视张居正为湖广乡党领袖,凡事都愿与他商榷,为他画策。
待曾省吾说完,一直沉默的张居正才开言道:“三省看,堂堂的兵部尚书,就是这么为国家办事的。更令人寒心的是,彼辈还为掌握了为官处事的诀窍而洋洋自得!可偏偏这样的人,在官场混得很滋润啊!”
“我此来非为此也。”曾省吾说,“太岳兄,听本兵的意思,内阁已然不协?”
“三省,不瞒你说,这是我预料得到的。”张居正怅然道,“无论是治道抑或行事风格,元翁与玄翁很难融洽。”
曾省吾道:“太岳兄是徐相的弟子,又是高相的好友,这下太岳兄岂不是很为难?”
“嘉靖朝的内阁,已有政府之尊;阁臣俨然宰相,然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内阁何时风平浪静过?”张居正答非所问道。
“正因为有了权力,是故才争来争去!”曾省吾阐发说。他突然两眼发光,一笑道:“呵呵,徐高相争,对太岳兄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张居正嗔怪道:“三省,这是甚话?”
曾省吾站起身,手扶书案,道:“徐相最赏识太岳兄,一力栽培,人所共知;太岳兄的才干,外人未必尽知,徐相是知晓的,举朝堪与高相比肩的,唯太岳兄。何况,太岳兄也是裕王的老师嘛!”他拍了一下书案,“喔呀!说不定延揽高相也是为太岳兄铺垫的,毕竟高相资历深,又是裕王的首席讲官,徐相不好越过他直接拔擢太岳兄入阁嘛!”
张居正眼珠向上一翻,道:“三省,好啦,别胡乱揣测啦!”
曾省吾喜滋滋道:“一旦徐相与高相破裂,势必破格提携太岳兄;而若徐相被高相取而代之,以太岳兄与高相的交情,高相势必也提携太岳兄!”他击掌道,“哈哈!联翩开坊可期,张院长的好运来喽!”
张居正脸一沉,厉声道:“休得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