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皇上又出难题(1/1)

无逸殿里,花甲之岁的皇上身裹道袍,半坐半躺在御榻上,神情萎靡,不时发出只有衰病老者才会发出的“哼哼”声。

徐阶勉强打起精神,趋前叩头施礼。

“徐阶,朕又读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见徐阶,皇上一改此前怒不可遏的腔调,以和缓的语调低声念叨着,“朕以为,海瑞所言也许是对的,只缘朕多病,不能振作以新治理,让臣民失望。”皇上喘了几口气,“既然如徐爱卿所言,退位有负祖宗重托,非明智之举,那就要治朕的病吧?”说着,躬身一阵咳嗽。

“保圣躬万寿无疆,乃是臣子的本分……”徐阶说,他对皇上今日说话的语调如此亲切、温和尚不适应,也摸不透皇上是何心思,正斟酌如何提出治病建言,皇上又说:“徐爱卿,朕适才看了御医,方知朕脉息浮促,内火难消,多方诊治,服药无数,终不见效……”说着又连咳数声,喘了阵子气,“朕思度再三,无他计,如能驾往原受生地拜陵取药,必能消灾减疾。”像是怕徐阶不允他说完似的,皇上以比适才快得多的语速,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随后就急促地喘息起来。

“皇上是说,要南幸?”徐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了一句,仿佛为了求证,又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惊诧之意。

皇上并不回答,只是喘气不止。他是以外藩入继大统的,嘉靖十八年,皇上曾以南巡的名义,回到当年的封地湖广安陆。彼时皇上刚过而立之年,春秋正盛,南倭北虏之患也远不像如今这么严重,此番南巡,举国瞩目,风光无限。可是,皇帝一次南巡,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内阁要投入多少精力?以当今皇上的做派,军国要务牢牢控制在手里,他人不敢擅作主张,倘若南巡,朝廷势必空转。而北边的情

势,远不是二十七年前的样子了,一旦皇上南巡、政府空转,北虏突进,后果不堪设想!是以徐阶只有一个念头:谏阻!

“陛下……”徐阶深情地唤了一声,又斟酌良久,“恕臣直言,臣奉谕不敢仰赞。”

元辅反对南巡,并且直言不讳表达出来,似乎并不出乎皇上的意料,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徐阶,又继续喘息起来。

“陛下,无论是时势还是龙体,都不能与二十七年前相比了。”徐阶提及上次南巡,“此一时彼一时也,承天离京数千里,陛下自度精力可如彼时,长途劳顿,有益病体乎?”

皇上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了,缓缓道:“不必乘轿,可改为卧辇抬行,沿途诸王百官不必朝迎,谅无大碍。”徐阶刚要开口,皇上吃力地挥了挥手,“元辅不必再言,速速筹办去吧。朕意,最好出月即可成行。”他又补充说,“青词,元辅不必每日三篇,有暇再写就是了。”每日必亲写三篇青词,是不久前皇上吩咐徐阶的,本就是故意难为他的。作为交换,皇上收回了成命,替徐阶解脱。

“容臣妥为整备。”徐阶说。他了解皇上的性格,再谏诤下去,只能引起皇上的反感,且坚其南巡之念。

一路上思量着如何才能打消皇上南巡之念,徐阶理不出甚样头绪,长吁短叹地慢慢往回走,刚跨进直庐首门,兵部尚书霍冀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元翁,下吏的五脏六腑快被火烤焦了,不得不恳求元翁救火!”

高拱、葛守礼也迈出茶室,给徐阶施礼。

徐阶眼袋低垂,双目深陷,倚在首门门框上,一语不发,眼睛则不停地眨着,

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元翁,能不能把兵部的事先拟票,呈上去?”霍冀不住地抱拳作揖求情。

徐阶开口道:“三位尚书久候了,正好有事商榷,就随老夫来吧。”

照六部排序,礼部排在兵部和工部之前,霍冀、葛守礼也就自动往后靠了靠,让高拱走在最前面,跟在徐阶身后进了正堂的花厅。

抬眼望去,最醒目的莫过于正厅墙上悬挂的条幅了。这是徐阶亲笔书写,字体隽秀: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此乃徐阶取代严嵩出任阁揆后向朝野宣示的,作为他当国执政的信条。高拱还清楚地记得,这三句话公诸于众后,一时九卿科道、大小臣工,无不拱手加额,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庆幸,而“三还”也成为官场流行语,谓之“三语政纲”。

熬过了严嵩执政的漫长时代,新执政又誓言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朝野怎能不欢欣鼓舞?

“五年了,徐阶真的做到了吗?”高拱暗忖。见高拱一进门就盯着条幅看,霍冀大声说:“大宗伯,怎样?元翁的‘三语政纲’,震撼人心啊!”他慨然道,“想那严嵩当国近二十载,一朝罢黜,朝臣门户分立、科道各怀己见,元翁折冲其间,举措皆以宽大为念,保持了大局稳定,实属不易啊!”

霍冀当面奉承,徐阶连谦辞也没有,依然沉默着,只是用手指了指左右两排椅子,示意三位尚书落坐。

左右忙来倒茶。

闲杂人等尚未离开,霍冀就等不及了:“元翁,大同……”

徐阶微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一向少言寡语的葛守礼忍不住了,开口道:“元翁……”话甫出口,徐阶又打断他,叹口气说:“各位尚书要说的话,老夫岂不知之?实话说吧,部院、省直的章奏,天大的事体,不要说内阁无暇览看,即使是呈上去,皇上也不会批!”

“元翁,这是为何?”霍冀、高拱不约而同地问。

徐阶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这……这……”霍冀站起身,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元翁,总要想个法子啊!”高拱焦急地说。

“法子倒是有的,除非……”徐阶说着,伸出手掌,用力做刀劈状,“把海瑞杀了!”

“这……”高拱、霍冀、葛守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杀就杀吧!”霍冀气呼呼地说,“不就是一个海瑞吗?再这样赌气闹腾下去,宣大的将士、三边的百姓,不知要死多少呢!”

“以海瑞上疏为由杀他,这不成,咱们的皇上可不想做杀直臣的暴君,落万世骂名!”徐阶说,“得有别的立得住的借口方可。”

徐阶的话,只是说辞而已,霍冀则当真了,搓手道:“借口?这可是难题,海瑞这个人没有把柄可抓吧?不的,他何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顿了顿,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元翁,还有别的法子吗?相信元翁定然是有法子的。”

“还有一个法子,”徐阶说,“扈从皇上南巡!”

“啊?!”高拱、霍冀、葛守礼齐声惊叫。

徐阶高叫一声:“来人!”左右人等应声跑了进来,徐阶吩咐道:“首门、厅门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厅。”待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办完了一切,徐阶才道,“适才老夫斟酌良久,天子南巡,关涉礼、兵二部,而大司空又是朝中老臣,老夫也就不必隐瞒了,正可与三位尚书一起商榷。”随即,他把适才在无逸殿面君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不唯皇上离京南巡是绝密,关涉皇上龙体,也是保密的,徐阶已然破了规矩,自然不得不小心万分。

听罢,高拱先坐不住了,“腾”地起身,蹙眉道:“元翁,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他一脸愁容,看着霍冀道,“大司马做过三边、宣大总督,”又转向葛守礼,“大司空做过宁夏巡抚,”最后又将目光转向徐阶,“元翁主政府,赞军国要务,三公倶比高某更熟悉边情,北虏虎视眈眈,若圣躬远狩,京城空虚,万一北虏窃发突进,后果何堪设想?然则……”他顿了顿,“皇上既已有谕,想来元翁必是当面劝谏过的,一味抗旨谏阻,终归不是以臣事君之道。”

“中玄,我老霍不明白你的意思呢!”霍冀不解地说。

高拱未理会霍冀,对着徐阶继续说:“刻下当预为整备:一则,援引前例,派大臣巡边,强化北边守备;二则,命锦衣卫预备路上所用帐幕粮饷,近卫六军备齐铠甲兵器。以此整备情形禀报皇上,皇上见政府在妥为部署,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办妥这一切需要时日,元翁再伺机旁敲侧击劝谏皇上,皇上冷静下来,自己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这倒是个法子。”葛守礼赞成道。徐阶捋着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

“那该可以办事了吧,元翁?”霍冀急切地说,“恳请元翁速速票拟,把宣大总督人选,还有谕令昌平总兵严阵以待,在黄花镇紧急设防这些事,赶快批下来吧!”

徐阶摇头,慢声低语道:“以刻下的情势,内阁只侍候皇上尚力有不逮,部院的事,各位堂上官就多想想法子吧,事事指望内阁恐会误事。”

霍冀对徐阶的话大不满,双手一摊,道:“元翁如是说,叫我辈为难嘛!那国务如何推进?”他嘟哝说,“内阁人手不够,添……”话未说完,霍冀意识到失言了,忙捂嘴住口。内阁添人,视同拜相,论相乃皇上特权,建言权则在首相,他人置喙,就是妄议,而妄议是官场的大忌。霍冀话未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免面露尴尬之色。

“好了,老夫还要办事,诸公请回吧。”徐阶起身送客。

霍冀、葛守礼有些不甘心,高拱劝道:“既然元翁有示,我辈就先告辞吧。”说完,他抱拳一揖,快步出了直庐。

来时,高拱本来想就入阁之事与徐阶深谈一次,探探他的真实意图再定行止的,可是此时,他已有了主张。

作者维衡说:对不起大家。这一章拉下了。只好在这里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