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1/1)

叶青微敲开义庄的门, 给看守义庄的大爷一些银子, 嘱咐他看好细娘的尸体,明日她会带来棺椁为细娘收尸。

她则转身重新向花楼走去, 她身边经过的是说笑的人群、鲜艳的花灯、明亮的灯火、甜蜜的恋情, 没有知道一个对生活抱有期待的女人死在这样一个温柔的夜里。

叶青微站在花楼门口, 花楼里的姑娘们慵懒地倚着朱栏,手里提着一个个花灯, 花灯垂下彩色的丝绦,她们故意移动着花灯, 让这些丝绦落在路过男人的脸上, 像是钓鱼一样, 勾到一个个男人。

叶青微的脚刚迈进花楼, 花楼的假母便娇笑着道:“哎哟,这位女客是第一次来吧?您放心,我们这里的姑娘磨镜也会, 包您满意。”

叶青微脸上带着一个银色的面具, 虽然看不到脸,可她的身段却也十足勾人,大厅里不少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妖娆的身段上。

假母张开双臂, 像是在维护着她一般, 将她引到楼上。

“哎哟,这女人就是没有感受过男人的好才会来找女人来玩什么磨镜,”楼下的男人调笑着,“小娘子且来试一试, 我保证让你回味无穷。”

假母回过头,脸上扬起笑,挥着手中的团扇道:“哎哟,这位郎君别说了,这位女客可是我们大老板打过招呼的,您就别让我们难做了。”

那个男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

假母引着叶青微到一间房内,叶青微淡淡道:“大老板打过招呼?你们这也是米家的产业。”

假母笑了一下:“这等伤风败俗的产业米老板是不愿意承认的,我们只是借着米老板的威风来扯大旗。”

叶青微低声道:“这米老板不但开商铺,还收保护费?”

假母笑道:“抬出米老板的名号,各处也都愿意多给我们一个面子。”

“他跟你打过什么招呼?”

假母捂着嘴笑呵呵道:“米老板说了,若是有个身段绝顶、容貌绝顶、聪明也绝顶的小娘子,那便是专门替他花钱的人,要我们都给她行个方便。”

叶青微本来想要点头说他真是有心了,假母却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暧昧道:“你们小两口多有情调。”

呸,谁跟他是小两口了。

叶青微盯着假母道:“我来是想要问你一事。”

假母也找了个凳子坐下,摸着丰满的胸脯道:“小娘子请问,看在米老板的面子上,小的也不敢有所隐瞒。”

“你们刚才抬出去一具尸体。”

假母面色一僵,她想了想,放下扇子道:“既然是米老板的人,那小的也不敢隐瞒,干我们这一行的死几个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儿,毕竟一身脏,即便不死,也全身都是病。”

叶青微冷冰冰道:“我检查过她的尸体。”

假母立刻道:“想必您也看出来了,她是上吊死的,当初是她郎君将她卖进花楼的,估计她是想不开就自寻短见了,这在楼里并不少见,夫君卖娘子的,爹娘卖女儿的,哥哥卖妹妹的,儿子卖娘的,都是说你先忍一忍,等家里有了钱就将你赎回去,可最后几乎没有一个是被赎回去的。”

假母摇着扇子叹息:“花楼里卖的是笑,笑背后却都是眼泪,我干这一行几乎干了一辈子,看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要我说啊,小娘子千万不要想着为家里奉献自己,能被家里卖进花楼里来的,家里人全都是狼心狗肺没有人性的。”

“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楼里的姑娘大多是自愿的,那细娘被她郎君拉进来的时候,虽然泪流满面,也点头同意了,还说这是她能为她的郭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真傻!”假母薄唇一张一合,那张被细粉填满沟壑的脸显得几分空洞。

叶青微眯起眼睛:“你没有逼过她接客?”

假母拿着扇子磕了磕桌面:“小娘子说看到她的尸体,我便知道小娘子介意什么了,楼里的姑娘刚开始都是同意来的,后来又反悔,要死要活不接客,我们不可能就这么任由她们的,小娘子可以出门打听打听,我们楼里调~教姑娘们的手段是最轻的了,不打你,不折磨你,只是不给你穿衣服,让你抛弃掉羞耻。”

假母拿出腰上挂着的烟杆,添了些烟丝,打着火,慢吞吞吸了一口,烟雾遮蔽了她苍老的脸,也遮蔽了她空洞的神情:“既然都来到楼里了,还留有羞耻只会让自己活得更加难受,不要脸些,权当作享受,才能活得更好。”

“我们也怕她出事,把她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收走了,谁能想到她扯了床帐勒死了自己?也是赶巧,那东西往常可没有那么韧。”假母抿了一口烟,从腰上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张卷成小卷的信递给叶青微。

叶青微不解地望着她。

假母笑道:“这是她留下的遗书,说是交给米府的叶小娘子,我想就是您吧?”

叶青微接过卷成小卷的信。

假母起身:“那我就不打扰您看信了。”

她走到门边,突然转身道:“叶小娘子。”

叶青微抬头。

假母笑道:“米老板是个好人,他可是整个寂城的女人都梦寐以求的郎君,能挣钱,又洁身自好,长得又好,叶小娘子要珍惜啊,这个世道好男人可是很难遇到的。”

叶青微挑眉,只可惜假母看不见,“这也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这个嘛……”假母微笑,“您不妨自己去问问米老板如何?”

叶青微慢慢展开信纸,冷淡道:“不管是不是他说的,我都不在意,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好男人,她就不能自己过活吗?”

假母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随即又仿佛感觉很有趣的样子笑了起来,“可以,当然可以,若是叶小娘子的话,大概会过得很好。”

假母又忍不住道:“我在花楼这么多年,观人无数,我敢说,米老板绝对不会翻出你的五指山,当然,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一样。”

“因为我很美?”

“不,因为你的态度。”

假母弯起眼睛:“男人啊,总是对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无比疯狂,而失去理智的男人更容易被女人掌握,所以,无情又聪明的女人才能玩转这些男人。”

说罢,她便退出了门外,关上了门。

叶青微抚平手中的信纸,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想要玩转的却是整个天下。”

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花灯烛火摇曳,从窗口吹进来的风拂起粉红的纱帐,叶青微拿着这张信纸,坐在窗口的栏杆边,栏杆下是如梦的灯火,如织的人群,喧闹声渐渐远去,信纸上的字如一粒粒黑珍珠再在银盘上,发出“格楞”的余音——

“流光易逝忆曾经,今生唯负一段情。若许来生相得见,君赠利刃吾同行。”

诗下还有一行小字——“阿软虽曾说赠我武器,我却无勇气前行,希望十八年后还能有幸与君同行,今生今世,即便身死魂消,我也无比希望能看到阿软所创的盛世。”

叶青微叹息一声,依靠上朱栏,朱栏边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花灯,灯下同样系着彩色丝绦,她信手把玩,丝绦垂到楼下,正好落在一人的脸上。

叶青微单手支着脸颊,因为有面具的遮挡不怕被人找麻烦,她还故意继续将丝绦往那人脸上扫了扫。

那人一把揪住了丝绦,仰头望来。

叶青微不动声色地回望。

花楼,花灯,丝绦,一切宛如一场梦境,而她的记忆中正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境,一模一样的叶青微坐在花楼的朱栏边,用花灯的丝绦钓到整个大周最难钓到的男人。

“哎,阿昭,我有没有钓到你?”

“你想钓我做什么?”

叶青微眯着眼睛笑,李昭身姿如雪峰,一瞬间,雪峰崩塌,他将她压在朱栏上,吻上了她。

“你早就钓走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空壳。”

她沐浴在白月光和花灯烛火下,像个小妖女,用脚尖蹭他紧绷的小腿,甜腻道:“可是我看上的就是你这具躯壳。”

“我给你机会再说一遍。”

叶青微笑嘻嘻道:“我要你……的身体。”

李昭一把抱起了她,双手禁锢着她的纤腰,将她高高举过头顶。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就像是凝视着一场盛大而美丽的梦境。

“都是你的了,”他哑着嗓子,“心、灵魂、身体都是你的。”

“可是,我不信哎,”叶青微睫毛一颤,手指划过他整齐的衣襟,“除非你在上面刻满我的名字,没有我名字的东西可不算是我的。”

李昭叹息一声,将她拥进怀里,像是要将她挤进他的心,他的灵魂和他的身体中。

他贴着她的耳朵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道:“遵命,我的主人。”

他这声“主人”穿透时空和记忆而来,让叶青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即便知道这是之前她失落的一段记忆,她的骨子里也忍不住一阵酥麻,这种让高岭之花低下头喊“主人”的愉悦快感,不是常人能够领会的。

叶青微再次向窗下看去,李昭目露无奈,一个旋身,跳上了花楼的朱栏外,下面众人还以为是花楼的什么余兴节目,顿时一阵欢呼,还有人鼓掌。

叶青微坐在朱栏内,他站在朱栏外,两人四目相对。

叶青微撩了撩头发,故意变了声音,软绵绵道:“郎君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此时就忍不住想要与我共寝鸳鸯帐了吗?”

她直起身,半跪在朱栏内的长凳上,手指隔空抚摸着他的脸颊,而后捏着他的青丝滑落。

李昭神色未变,依旧双手紧握朱栏,冷冰冰地盯着她。

叶青微假装花楼中的姑娘,故意撩拨他,她对着他的唇轻轻吹气,柔软暧昧的气泡在两人中间慢慢胀开,软媚的芳香撩过他的下唇,他的下颌,他的喉结……他的喉结急促一动。

叶青微再抬头,只见他眼中的坚冰骤然燃烧起来,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昭瞬时翻过朱栏,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垫在她的脑后将她狠狠推到在长凳上,他如猛虎一般扑向自己的猎物,一腿蹬在地面上,一腿跪在长凳上逼近她双膝之间。

叶青微眨眨眼睛,却只见燃烧的冰越来越旺,最终化作艳丽的红,他低头吻上了她冰冷的面具。

叶青微藏在面具下的嘴闷闷道:“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昭抬起头,目光澄澈而清冷,仿佛刚刚那场几乎燃烧掉自己的疯狂是叶青微的一场幻想,他嗓音沙哑道:“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

“有这么厉害?”叶青微不信。

“这是本能。”他低下头,看进她布满星光的眼中。

一眼认出你,是我的本能。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情话。”

“这不是情话,我从来不会说情话。”

叶青微眼眸藏着揶揄,用脚尖踹了踹他紧绷的小腿:“这不是情话是什么?可别告诉我这又是你的本能。”

李昭抿住唇,眸中闪过一丝认真的苦恼,坦然道:“看到你,自然会想说那些话。”

“那你现在也看着我呀,你想要说什么?”

他的背后是被风吹起的纱帐,他的眼眸是雪山上的夜空,清冷又熠熠生辉。

“我从未喜欢过人,你是喜欢。”

“我也未曾爱过人,爱是你。”

她是他的喜欢,他的爱,从遇见她开始,他的喜欢、他的爱都由她来定义。

叶青微语笑盈盈,双臂如嫩柳缠住他的脖颈,她贴着他的耳朵,软糯缠绵道:“你猜……猜我信不信你?”

李昭凝望着她,像凝望着捕不到的风,凝望着抓不到的水。

他退开,轻声道:“你心情不好?”

叶青微坐了起来:“嗯?”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说些什么,让别人的心情也不好。”李昭坦诚道:“没有关系,对我做吧。”

叶青微愣愣地盯着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边摇头边道:“我真没想到剥开你冰冷的外表,下面竟隐藏着这样有趣的个性。”

她依着朱栏,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

“我心情确实不好,细娘死了。”

李昭想了一会儿,才从废弃的记忆中扒拉出细娘这个人。

叶青微将细娘的信递给他,他皱着眉接过扫了一眼,冷冰冰道:“自己没有勇气,还非要作出这副姿态。”

叶青微无奈道:“哀她之不幸,恨她之不争,寄托希望于来世,那可真是一场笑话,都有勇气去死,难道就没有勇气生吗?”

李昭声音低沉:“流光易逝忆曾经,今生唯负一段情。若许来生相得见,君赠利刃吾同行……君赠利刃吾同行。”

叶青微望向他,他看向叶青微。

“你想说什么?”她轻声询问。

李昭沉声道:“阿软愿赠我利刃,赐我同行的机会吗?”

“那你知道我要走的是哪一条路吗?”

李昭张嘴刚想要说,就听不远处一阵大喊——“阿软!”

两人同时蹲下来,透过朱栏小心翼翼朝外望去,只见王子尚一身男装新衣,大喊着“阿软”四处找寻伊人。

他在花楼下与同样找人的崔澹撞了个正着,崔澹毫不客气道:“叫叫叫,叫什么叫,你难道觉得自己不够丢脸,还要让阿软姐陪着你一起丢脸吗?”

王子尚笑道:“那也总比你不敢叫好吧?”

“你们也没有找到阿软姐吗?”李珉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不一会儿,李珪也来到了楼下,“我刚刚听人在喊阿软的名字。”

“阿软姐——”喊声又响起,众人立刻转身,却抓住了正焦急找人的崔泫。

崔澹皱紧眉,崔泫却不理会他,急切道:“阿软姐陪我一起出门的,可刚刚看花灯的时候,她突然不见了踪影,阿软姐……阿软姐……”

“她陪你一起出门?”李珪惊怒。

“现在要紧的是要找到阿软姐。”李珉立刻道。

李珪点头:“对,对。”

“我们分头行动。”崔澹立刻提议,众人此时也顾不得彼此情敌的身份,纷纷响应。

不一会儿,城中各处都响起了或高或低的“阿软”声。

叶青微头疼地扶额,等她重新放下手,却见李昭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叶青微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你再胡思乱想看看。”

一本正经又冷漠如斯的李昭头一次被人敲脑袋,他有些懵地摸了摸被她敲过的地方。

“我要一个人走走,不许跟着我。”

李昭抿紧唇,冰雪化作水,水面还冒着委屈的泡泡。

叶青微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将信纸收拾好,重新拿起自己的花灯下楼。

楼下假母还在招呼着客人,看到叶青微下楼,立刻命人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酥饼递给她。

这逛花楼难道还有酥饼可拿?

看到她疑惑的神情,假母捂嘴笑道:“米老板真是贴心吧?”

“这也是他吩咐的?”

“米老板说你是替他出来花钱的,怕你花不好,花的不开心,就命我们店家看到你就把自己家的招牌拿来给您。”

假母笑嘻嘻道:“我家招牌的花魁娘子是银娘,我可不敢拿来招待您,有些人好吃醋了,还好楼里的酥饼可称为一绝,还请叶娘子好好享用,多在米老板面前替我们美言两句。”

叶青微:“……”米筠,你可真是太有心了。

她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拿着酥饼出了花楼,她脸上还带着面具,根本没有办法吃酥饼,可是,酥饼的香气又在不断跟她说“快来吃我呀”。

叶青微便又买了一个挡住半截脸的面具,低着头一口一口吃着酥饼,与满街大喊她名字的小郎君们擦肩而过。

“这些人满街喊什么呢?”路人闲聊道。

“不知道,莫不是哪家的孩子跑丢了?”

“我怎么听是家里的傻子跑出来了,所以家人满街找。”

叶青微:“……”

旁边跟着叶青微的郎君似乎想要跟叶青微搭话,拿着花递给她,闲聊道:“你认识这些人吗?他们在找谁呀?”

叶青微谢绝了他的鲜花:“我不认识他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