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府外的喧哗声不绝于耳,许多仆人径向奔走,打探消息,甚至有人惶惶不安,四处躲闪。守卫比任何时候都紧张,唯恐百姓会破府冲进来。已有亲兵按捺不住,想要禀告郭子兴,却被大张氏的丫鬟拦在门外。
同样被拦在门外的还有马秀英,她整夜没睡,交代逊影去安排诸事后,她便换了一身素服继续求见郭子兴。
郭子兴受大张氏的蒙蔽挑唆,依然不肯相见。
马秀英也不多说,直接跪在门外的台阶下,半截膝盖埋在泥水里,任凭狂风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冰冷的雨水不仅淋湿了她的身体,也彻底寒了她的心。直到逊影出现,含泪在她头上撑开一把伞,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波动。
逊影跪在马秀英旁边,低声道:“夫人您交代的事情奴婢已经办好,坊间百姓情绪都被影卫调动,他们大骂大元帅不公,要求大元帅马上释放姑爷,甚至拒绝出售蔬菜肉食给郭府,影卫还扮成百姓在帅府外喧哗……袁大哥让奴婢转告您一声,汤将军昨日已知悉此事,连夜召集与姑爷交好的将士商量对策,今日就会带人前来帅府与大元帅对质……”
马秀英舔了舔麻木的嘴唇,“你速去通知影卫做好两手准备,若是义父爽快放人就不要再煽动百姓,免得事态扩大不好收拾。若是义父不肯放人,哼,我们就把濠州城搅得天翻地覆,趁乱救走八哥出城……”
“您不是说要缓两天,等大元帅主动放人?”
“如果义父在百姓和将士的恳求下还不肯放人,就说明他是铁了心要整死八哥,那我肯定不能坐以待毙。”
“奴婢明白了,马上去处理。”逊影看着摇摇欲坠的马秀英哽咽道:“夫人,您先回去吧。您身上本来就有伤,如今还跪在这里淋雨……就算是为了姑爷您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不必,义母也进去帮我求情了,我倒要看看义父的心究竟有多硬,如果不能亲耳听到八哥被释放的消息我始终不能安心。”马秀英倔强地挺直脊梁,决绝的态度让逊影默默闭上嘴巴。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逊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甚至可能会挟持郭子兴保证朱元璋的安全。
屋内,小张氏抹着泪哀求道:“老爷,你就见见秀英吧,这闺女从清晨跪到现在都一天了,滴水未进,好歹她也是你义女啊。外面下着大雨,她的身子又单薄,要是淋出病可怎么办?”
大张氏撇嘴道:“理这种吃里扒外的小贱人做什么,她现在嫁了人胳膊就向外拐。老爷,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军法规矩,可是朱元璋既然对老爷有二心,就该受到惩治,哪能随便来个人求几句情就算了?你还是早日下令处决朱元璋,以震宵小。”
郭天叙去军营的时候一再交代大张氏要尽早劝郭子兴拿定主意,以免夜长梦多。如今百姓为给朱元璋求情都闹到府外了,大张氏心里又惊又惧,愈发认定不能放过朱元璋。她宁可瞒下百姓请命的消息也要说动郭子兴处置朱元璋。哼,一旦朱元璋没了,那些人就是闹破天也无济于事。
小张氏大吃一惊,这节奏也太快了吧,转眼就从见马秀英变成砍朱元璋脑袋,她连忙劝道:“元璋一直对老爷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老爷。老爷一定要把这事查清楚,以免白白损失朱元璋这等忠诚之士。”
大张氏瞪眼警告,“朱元璋只是个外人,叙儿才是我们郭家人,难道你连叙儿的话都不相信?你莫非也要学那马秀英吃里扒外?她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帮着说话?”
“没有,没有……”小张氏忙不迭地摇头,她确实有收马秀英的礼物前来帮忙求情,可是被大张氏连恐吓带警告,顿时吓得畏畏缩缩,再不敢提求情的话。
郭子兴左右为难,朱元璋功高震主已成大忌,但这人几次三番救他,要他立刻下令处决朱元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突然管家浑身湿漉漉跑进来,结结巴巴地禀告道:“老爷、夫人……”
“啰嗦什么,有事快说。”郭子兴心浮气躁,看到管家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气就不大一处来。
大张氏心一紧,中午管家就准备向郭子兴禀告百姓不满聚众喧哗的事,为了不影响郭子兴的态度,她专门叫人封锁了外院的消息,想不到这老东西敢不听她的吩咐跑来见郭子兴。
兹事体大,管家不敢再隐瞒实情,看了大张氏一眼,吞吞吐吐说道:“百姓送……送鸡蛋、蔬菜来了。”
大张氏揪着的心一松,大喜道:“你不是说派仆人出去买菜,那些百姓都不愿意卖给我们吗?怎么这会又主动送来,看来老爷还是深得人心。”她一高兴就得意忘形,无意泄露了百姓为朱元璋请命的实情。
管家硬着头皮说道:“他们,他们是从墙外扔进来的,花园到处都被砸得狼藉不堪。他们还说老爷是个大混蛋,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他也想把这事隐瞒下去,可是百姓都从府外闹到府里,瞒是瞒不住了,还不如告诉郭子兴,早做对策。当然他绝想不到,那些敢把臭鸡蛋、烂菜叶子扔进府里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马秀英的影卫。
“俺打下濠州城后一直善待百姓,他们居然如此对俺,他们才是一群混蛋!一群白眼狼!”郭子兴听得火冒三丈,拍案而起,刚要派人去把聚众闹事的百姓抓起来,忽见侍卫禀告外有将士求见。
军事比民生重要,郭子兴赶紧备衣去往大厅。看到跪在台阶下瑟瑟发抖的马秀英,他皱眉对小张氏说道:“让她回去,俺现在没空听她说朱元璋的事。”
小张氏应一声,连忙去扶马秀英。
大张氏犹豫片刻,一咬牙追着郭子兴而去。她十分担心郭天叙,按说郭天叙还在军中,有事也不该轮到这些人出面啊。
只见七、八个将士冒雨奔来,他们见了郭子兴齐刷刷一跪,甩出的泥浆溅了尾随而来的大张氏一身。
汤和假作没看见狼狈的大张氏,只对郭子兴纳头拜道:“请大元帅主持公道。”
郭子兴气愤难平,“主持什么公道?若是为朱元璋求情就别说了。”
汤和一脸悲愤,“今日末将与大公子争辩了几句,大公子就说末将意图造反。末将不愿像朱镇抚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前来求大元帅主持公道。”
随行将士同时出声,“朱镇抚和汤千户绝无造反之意,标下可以作证!”
郭子兴眉头皱成一团,“什么死得不明不白,俺只是叫天叙暂时扣押朱元璋以待查明真相,并没有治他死罪。”
“朱镇抚已经快死了,听说他被大公子抓了后打得遍体鳞伤,手脚筋脉都被挑断,眼晴也看不见了,昨日到现在滴米未进,大公子这是要活活饿死他啊。可怜朱镇抚对大元帅披肝沥胆、矢忠不二,到头来却死得不明不白……”汤和痛哭出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哭得如同三岁小儿,脸上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若是郭天叙在这里一定会大叫冤枉,朱元璋的情况哪有汤和说得这么严重。可惜他现在还被众士兵困在校武场束手无策。
郭子兴闻言大吃一惊,没想到郭天叙背着他严刑拷打朱元璋,正要叫人去牢里探望朱元璋,小张氏又扑天抢地地冲出来,“老爷,秀英她、她昏过去了!老爷,求求你饶了元璋吧,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女婿,秀英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啊!”
汤和几人趁机说道:“求大元帅释放朱镇抚,莫叫将士心寒!”
军情、民情、亲情三管齐下,把郭子兴羞得面红耳赤,急忙吩咐侍卫,“还不快把我女婿放出来,赶紧叫大夫给他瞧瞧。”
汤和主动请缨去接朱元璋,到了牢里见朱元璋正睡得呼鼾连天,三下两下把他摇醒,低声反复叮咛,“一会出去见了大元帅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伤势越严重越好。”
朱元璋不是傻子,很快领悟过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还把泥土杂草抹了一脸,进了屋全身瘫成一团烂泥,对着一张空椅子猛磕头,“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小婿冤枉啊!”
“你这是怎么了?”郭子兴简直无法把眼前这个像乞丐一样狼狈的人和朱元璋联系起来。
朱元璋欲言又止,踌躇片刻支吾道:“小婿……小婿自己不慎撞到柱子上……”
那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撞柱子这么简单,这样的话听在众人耳里,除了大张氏暗暗松一口气,其他人都无比心酸。
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竟被折磨成这样,郭子兴心中一软,不由凄然泪下,赶紧上前扶起朱元璋,惭愧道:“本帅一时糊涂,让你受罪了。哎,你先回去养伤,本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见周围将士仍有不岔之色,顿了顿,说道:“来人,传俺令责罚郭天叙十军棍,以儆效尤,以后谁也不准对军中将士滥用私刑。”
所有将士急忙对郭子兴下跪感恩,虽然他们知道十军棍的处罚太便宜郭天叙了,但能救出朱元璋还让郭天叙受到惩罚已算是最好的结果。
众目睽睽之下,大张氏没有办法劝阻郭子兴的决定,只能叫人先去通知郭天叙。
十军棍其实不算什么苛刻的刑罚,可是当着几千人扒掉裤子,露出雪白的股腚,郭天叙这个脸是丢到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后来汤和每每给朱元璋描述当天情形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没瞧见郭天叙那张脸比他那猴子屁股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