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夫就只差在心里说,茯苓姑娘,你又救了我一次。

想那男人带着一群人去百善庄,目的是找茬已经不用说了,但他让徐大夫来给他娘子看病,不管怎么样现在病情有了起色,这男人如此恩爱的样子,不给他娘子几分颜面说不过去。

果然不过片刻后,男人先细心将他的夫人盖好被子,吩咐丫鬟好生照顾,就让徐大夫跟着他出门。

徐大夫提着药箱,心里七上八下,男人对他一笑,意味不明:“那汤药,想必只喝一次不行吧?”

徐大夫下意识就道:“令夫人寒疾已久,起码得用药半年,才能将体内寒毒拔除,药需得每隔三日就用一次。”

这也是茯苓写在了注意事项上的,徐大夫想也没想说出来。说完了才心里咯噔一下。

男人笑容更深:“这么说,徐大夫定然没有带够药材。”

徐大夫冷汗简直要下来了,费力挤出一个笑:“这,小的只带了这一次的用药。”

男人哦了一声,拖长声音道:“那看来我必须让徐大夫回到医馆才行。”

徐大夫此刻一手心的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大约也只能苦笑。

——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百善庄的那个伙计,在徐大夫走之后没多久,就已经直接锁了医馆门,火速飞奔去了徐宅,把事情告诉了秀娘。

秀娘知道徐大夫偶尔会出外诊,也会让伙计过来提前通报一声,但现在是多事之秋,一句话可以有许多解读,何况那小伙计机灵的很,“夫人,那人身上带着刀,外面还有十几个人接应,在京城大街敢这么明目张胆,肯定是做官的。”

就算不穿官服,威势也在,所以小伙计根本就能断定。

秀娘呆呆坐着,手扶着小腹,这是她下意识保护的动作,而徐大夫这一走,定然也是身不由己。

小伙计几乎当机立断:“夫人,我看直接禀明少当家吧,这事儿一向少当家有主意的,夫人您不必过早忧心。”

秀娘也是抓到了主心骨:“对,对。和孔小姐说,你马上叫人备马车,我这就去!”

秀娘的身体不宜奔波,但要是她在家枯坐着等,只怕更难熬,所以还不如动身。

小伙计还算体贴,连忙去租了一辆里外宽敞的马车,里头垫了褥子,也让秀娘坐舒坦些。

他们赶到了孔玲珑的新宅院,孔玲珑看到秀娘拖着身子来,就已是一惊。

秀娘含着泪把前因后果原本说了,孔玲珑和两个丫头都对望一眼,暗暗说道:“应该是锦衣卫。”

其他做官的身上不会有那么多刀,看他们的行事做法,也更像锦衣卫。

秀娘握住孔玲珑的手,含着泪:“少当家,你想想法子。”

她只有在极正式的时候才会喊少当家,这时候也是六神无主。

孔玲珑被秀娘捏着手,半晌转头问那个小伙计:“你说那人要徐大夫拿暖宫汤?”

小伙计连忙点头:“是,我在外面清楚听见了。”

孔玲珑既然来了京城,就是做过功课的,她当下幽幽地看向了茯苓,茯苓也不知怎么就明白过来,忽然返身进了屋子,片刻之后手上捧着一个像是册子的东西过来。

“小姐。”她郑重递给孔玲珑。

孔玲珑翻开了册子,眯眼指着其中一处:“那人年纪是不是在三十上下?”

小伙计顿了顿,反应过来是说红衣男人,立刻点头说:“差不多。”

孔玲珑似乎明白什么,定定说道:“是这一任锦衣卫的指挥使,名叫梁辉。”

确定了对方真是锦衣卫,秀娘再次攥紧孔玲珑的手,幽幽含泪,她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了。

孔玲珑却明白,徐大夫这般说到底是受孔家的连累,虽说他是孔家的掌柜,但是作为妻子,定然不会愿意自己的相公趟这种浑水。

只不过当着她的面,秀娘便是有话也不好说罢了。

孔玲珑完全能理解秀娘的心情,孔家聘请掌柜,也没有一定要掌柜同生共死的义务,徐大夫又凭什么呢。

她反手握住了秀娘的手,秀娘一怔,抬眼看见孔玲珑眸光幽幽。

“秀娘,你听我说,徐大夫这次一定有惊无险。”

秀娘却哪里能信,怔怔道:“为何?”

毕竟伙计说那么一大群人把徐大夫强行带走,怎么也不可能只是吓唬而已。

孔玲珑那厢已经沉声说出来:“梁辉带着锦衣卫去百善庄,初衷自然是为了找茬,可他想必是临时看见了百善庄外贴着的暖宫汤的方子,这才转口问徐大夫要药方。毕竟如果徐大夫拿不出,他们正好多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抓人。”

秀娘急急地:“那又为何现在不会了?”

孔玲珑这时和茯苓对视一眼,才缓缓道:“这个梁辉有一个夫人,一直饱受小产之后寒症困扰,这种女人家的寒症,很少有大夫能够根治,而寒症不除,还会影响到怀胎和生育。”

秀娘下意识一顿,手在小腹上抚了抚,寒症……

茯苓接着说道:“但是我的暖宫汤,就是针对这种寒症的,那锦衣卫指挥使只要给他夫人喝了,就会知道徐大夫所言非虚。”

秀娘脸上半是忐忑和复杂交织,她看向孔玲珑,孔玲珑直接说道:“这个梁指挥使的特点是爱妻如命,否则恐怕也不会在看到百善庄门口的暖宫汤之后,改口问徐大夫此药,他把徐大夫带走,多半会直接为他夫人诊病,而徐大夫对症下药,一定能让他夫人有所感觉。而他的夫人恰恰有一副善心,不会允许自己相公对一个大夫威胁,那梁辉即便看在自己夫人的面子,此次,也绝不会为难徐大夫。所以秀娘,你只管在这里等,最多天黑以后,徐大夫一定会平安归来。”

秀娘仔细听了这一篇话,也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心头那个心,却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下。

她只要勉强露出一丝笑,说道:“就听孔小姐的。”

而孔玲珑此时也送给她最后一颗定心丸:“若是天黑以后徐大夫还迟迟不归,我孔玲珑保证,就是拼了孔家在京城的基业不要,也要保徐大夫安然无恙。”

秀娘这时泪落脸颊,她也知道自己是走头无门了,否则今次也不会这么失态,孔玲珑一个姑娘家冒死进京,已经是为了孔家舍生忘死的举动,而她却为了自己的相公再次逼迫于她,若平时秀娘必定良心难安,可那是徐大夫,是她的天,她腹中还有骨肉,若不这样做,她能怎么办?

孔玲珑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些,依然如平常一样对待秀娘,这时候更是吩咐茯苓:“茯苓你先把秀娘嫂子扶进去歇着,顺便给她看看脉,怕是需要一碗安胎药。”

秀娘本来怀孕就比别人艰难,这下子惊吓对她也真是不容易,无论如何不能因小失大动了胎气。

玉儿在旁边,本来是想开口问一句,此事用不用请夙夜公子帮忙,因为夙夜公子的手腕之前在宫中就见识过了,连皇后贵妃这等都能找到,比较起来锦衣卫似乎就更加不算什么。

可玉儿话到嘴边,机敏地咽了回去。

孔玲珑若是没有提出找夙夜,那也许事情还不到那一步,再联想起小姐和夙夜公子间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玉儿想想自己还是不插手的好。

而眼看天色真的黑了下来,徐大夫那边却依旧没有动静,秀娘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发白。

压抑的屋子中,孔玲珑的两个丫鬟都是沉默不语。

片刻后,孔玲珑慢慢起身,对秀娘和两个丫头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在这等我。”

显然是打算兑现之前的承诺。

可两个丫头都不可能放心,立刻道:“我们跟小姐一起去。”

孔玲珑看了眼床上躺着的秀娘,说道:“你们要留下来照顾秀娘。”

虽然之前笃定梁辉会放人,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徐大夫有个好歹,秀娘和她腹中骨肉,说什么也不能再有事。

茯苓垂下了眼眸。

就在孔玲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口忽然奔进来一个伙计,正是白天陪秀娘来的那个,后来他自告奋勇回到徐宅,防止收到消息,可以第一时候来向秀娘告知。

此时小伙计一脸的喜色:“少当家,夫人,咱们掌柜的回来了!”

这一声可谓是天籁之音,屋内四个女子都感受到了被天音笼罩的滋味,秀娘苍白的脸露出血色,哽咽说道:“相公……没事吧?”

小伙计说道:“好着呢!掌柜的一根头发没少,还被人用马车给好生送回来的!”

这简直是柳暗花明,比预想的结果还要好。孔玲珑也终于松了松神情,看向秀娘说道:“嫂子这下可以安心了。”

秀娘的确是安心了,什么安胎药也比不上这句话管用,她立刻掀开被子,就要跟着小伙计回去。

孔玲珑知道她归心似箭,之前留她在这里,也是不放心秀娘一个人在徐宅出什么事没人照应,现在也不会再拦她。她立刻吩咐方隐准备好马车,让他亲自护送秀娘回去。

毕竟是晚上,还是安全第一。

秀娘有方隐陪着离开,偌大的宅子顿时又清静起来,茯苓跟玉儿俩丫头经过这一件事,也是心有余悸。这时,玉儿没敢说,但茯苓忽然开口:“小姐,若刚才小伙计没及时过来,小姐打算去何处?”

看孔玲珑不像是随口应承秀娘的样子,若徐大夫真的没有被放回来,她实在很好奇,小姐打算去找谁帮忙。

孔玲珑肯定不可能直接去锦衣卫大营,那样哪里是救人,那就是送死。所以她必然心里有了什么想法,至少确实有可能保下徐大夫的性命。巧的是茯苓两次都没有和夙夜正面相交,所以并不知晓小姐这两次化险为夷,背后都是谁在帮忙。

而玉儿嘛,已经被孔玲珑唬过了一次,自然比什么都乖觉。

孔玲珑没有吱声,像是还在想刚才的事。锦衣卫已经动手了,动一次手不会就这么算了,这才是刚开始。

她返身进了屋,将两个丫头和门外一洗如练月光关在了门外。

——

锦衣卫里,指挥使权限是最大的,但那也只是摆在明面上而已。

梁辉当这个指挥使满打满算也有十年了,他性情不说圆滑,甚至有点直硬,但不知道是哪一点,投了上位者的眼缘,指挥使位置坐的稳稳当当,手下一干锦衣卫,也很吃他这一套。从去百善庄抓人,那群锦衣卫簇拥的状态就可以看的出来。

梁辉穿过漫长的甬道,才看见尽头那个人,一身紫袍加身,身形颀长背对着他站立,正在逗弄笼子里一只金丝雀。

“司徒大人。”梁辉收敛起神色,堪称低眉顺目地叫了一句。

司徒雪衣懒洋洋地看他一眼,蓦地轻笑一声:“听说梁大人只是把人请去你宅中坐了下午客,就好生把人送回去了,梁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聋子才听不出来这话里的嘲讽之意,梁辉知道他这个指挥使,不说直接封了他们头衔的九五之尊,就在九五之尊之下,就有能捏住锦衣卫命脉的世家权贵。

司徒雪衣就是捏着他们脊梁的那只手。

他越加谨慎地开口:“司徒大人,属下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司徒雪衣逗弄着笼中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梁辉知道事已至此,说也得说下去:“启禀大人,属下去的时候,已经发现门口围满了许多辆马车,虽然刻意改装,但属下能认出来,其中有一辆还是二品大臣耿大人家的马车。所以属下以为,此时可以借机敲打一下对方,但若真的就此迫使医馆的人出事,恐怕容易造成问题。”

司徒雪衣冷嗤一声:“能有什么问题?一二品?有多大能耐?”

梁辉不说话了,一二品的大员,是普通人能努力的极限,可在四大家族眼里,就这么被轻视。

司徒雪衣终于不逗鸟了,他扔了手里的竹签,身上的紫袍在这屋子里泛出一阵微光,这种颜色的袍子里面都绣了金线,可以说除了龙袍以外,就是这紫袍握着天下的生杀。

梁辉冷汗流下来,他索性咬咬牙,说道:“只要大人一句话,属下可以立刻查抄了京城所有孔家商铺!”

梁辉知道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今日把徐大夫放走,已经是他还了人情。其余的,他有心无力。

司徒雪衣却不知被什么取悦了,他笑了一声,嘴里悠然而讥削:“孔家……我还真想看看那丫头能蹦跶出什么水花……”

司徒雪衣这个人阴毒还有一点目空一切,京城的上品大臣也被他轻贱成蝼蚁,孔家,不如说孔玲珑在咸阳让他吃了憋,到了京城居然还能咬他一口,他在宫里得知,宴会上出现的人确切是孔玲珑的时候,他简直想笑。

这些把司徒雪衣沉寂的记忆勾出来,现在他已经不仅仅想简单地让孔家在京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