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本来不至于被他一把拉下去, 但不知为什么,陆必行闯进来的时候,他好像很慌忙地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一边, 并因此失去平衡, 直接砸在了陆必行身上。
陆必行生受了这一下, 因为拖着条腿, 所以一个趔趄差点跪下,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攥住林静恒, 同时,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清了他方才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东西——是那枚水晶球。
陆必行一呆,只觉得面熟, 一时几乎想不起来它是从何而来。
好半晌,冬眠的记忆才缓缓地复苏,他回忆起来, 原来那还是第八星系这草台班子政府刚刚组建时的事——
那时候,爱德华总长还在,他们一起巡游第八星系, 老总长负责殚精竭虑、愁眉不展,他负责拎包探路、公费旅游。
因为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满心盲目的乐观, 高高兴兴地带着四个学生跟在总长后面捡石头, 从各地采集了每一颗行星上特有的元素, 雕成他想象中第八星系的万家灯火, 又用水晶滴胶做成了一片星空,满心欢喜地摇晃着大尾巴,想拿去讨好他那格外不容易被讨好的心上人。
……后来他把它和林静恒的旧物一起,锁进了阁楼这方小小的禁地里,水晶球里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很多已经失去了旧日光彩,连“星光”都显得暗淡起来。
那个完全看不懂风花雪月,只会发愁地感慨“什么时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这模型一样就好了”的老总长没了,将殚精竭虑、愁眉不展的担子压给了他。
恍如隔世。
林静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点懵,这会才回过神来,刚才下巴正好磕在陆必行肩膀上,差点咬破了舌头,一把推开他,怒道:“干什么,做梦的时候被疯狗咬了吗?”
“对不起……”陆必行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林静恒听见这仨字就莫名火气旺盛,眼神倏地冷了下来,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听陆必行呓语似的接着说:“我预约的会议时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本来想等到时候就能见你、跟你说话,可是……对不起,我能坚持到现在,实在已经是极限了,一分钟也等不下去。”
林静恒一宿没睡,身心俱疲,凌晨时分,又正是大脑缺氧的时候,被他堵了一嘴,忽然忘了词。
陆必行的腿这会从没什么知觉的“全麻”,变成了那种针扎似的麻法,他“嘶”了一声,表情有点扭曲,然而这位瘸腿的总长依然身残志坚,看来是不想就地趴下,抓着林静恒的胳膊肘,他试探性地单腿往前蹦了一步。
林静恒:“……”
趁着林静恒没想好要不要把他甩出去,陆必行张开双臂,把怀抱敞开到无法再敞,又往前蹭了一点,然后搂住了林静恒的肩,将自己不着力地挂在了他身上,一口沉甸甸的气呼出来,他整个人差点塌下去。
陆必行茫然地想:“我刚才在无事忙些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早不上来?”
“陆校长,恕我直言,您的症状显示出了一定的成瘾性,您确定没有摄入什么非法药物吗?”门口响起湛卢的声音,家用维修机器人“吭哧吭哧”地爬上楼,正围着阵亡的门板“哔哔”地团团转。
“我不知道,”陆必行喃喃地说,“统帅是合法的吗?”
他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但两句话连在一起听,莫名有了点说不出的暧昧意味,林静恒气还没消,就“被口头摄入”地调戏了一回,皮下的火跳到了皮上,把他耳根都烧热了。
“放屁。”他说,然后转向湛卢,“我解除屏蔽了吗,谁让你上来的?”
湛卢——作为一个永远分不清主人什么时候在说人话、什么时候在胡言乱语的人工智能,连机械手都弯成了问号,莫名其妙地说:“先生,是您让我早晨上来,帮您梳理玫瑰之心外的布兵变动的。”
“……”林静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不过鉴于他不讲理惯了,这会也并不因自己反复无常而脸红,“出去。”
湛卢只好指挥起小机器人,把门板扛走了。
“开放性”的小阁楼被穿堂而过的风打了个对穿,也彻底吹灭了林静恒心里乱麻一般的怒火,他略微往后一靠,靠在了一台以前用过的重力训练仪上,仪器没开,他已经先一步觉出了头重脚轻。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想找个地方冷静地坐下来——但环顾一圈,他发现除了窗台,阁楼这块“风水宝地”里根本没地方坐。
“你就不能收拾一下吗?”他有点疲惫地说,“什么都往里塞,这都成杂物间了。”
陆必行的嘴唇动了动。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你就说。”
“这不是杂物间,”陆必行说,“这是我的……我的……”
陆必行的腿麻劲过去了,只好自己站直了。
林静恒的神魂也在缓缓归位,他忽然发现,只要一松手,陆必行的肩膀和手掌一线就会呈现出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那种枕戈待旦式的、时刻计算着什么的紧绷感,让他一时觉得十分熟悉――就像照镜子一样。
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林静恒很艰难地试着放松了肩头,这并不容易,当紧绷成为常态的时候,放松就是一个相对的非自然状态,是要消耗注意力的。
“……这是我的心。”陆必行踟蹰良久,终于说完了自己这半句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把它锁上,假装看不见。看不见你,我就可以不再做一个软弱的人。”
林静恒低声问:“是谁说你软弱的?”
“如果当年的我能像现在一样,有左右局势的能力,”陆必行没回答,“图兰不会擅自放倒我。”
林静恒目光一闪:“图兰放倒你,是我默许的。”
“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并不能……并不能帮你做什么,我不可能开着一架小机甲,为你凭空变出一支军队,拦住反乌会的炮火,我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我甚至……在那种情况下,我连周六带来的那个豁口都来不及堵上……我只是想出去找你,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如果我是图兰,我也会这么做。”
“如果我现在能再强大一点,能随心所欲地左右联盟的局势,让四方忌惮,我就可以对你说,不管你……还有白银十卫是怎么想的、怎么决定的,我都能支持你们。”陆必行看着他,有可能是因为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当一个人看另一人的目光太过专注时,就很容易下意识地模仿对方的动作,不知不觉中,陆必行也轻轻地松开了始终半握着拳,“我不能。”
林静恒本想脱口说:“谁用你操那么多心,我自己不会做决定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因为陆必行不是那个只会天马行空地提建议,再被会议室里的“长辈”们一人一脚踢回去的小青年了。
即使是当年的爱德华总长,能撑起第八星系政府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政府,也是倚仗了林静恒和他的白银九,林静恒当年在第八星系,就和在白银要塞时一样说一不二。然而这一任的第八星系政府不同,同样被赶鸭子上架的图兰和白银九没有他当年的绝对控制力,这些在失落中迷茫的人们只能自我磨合,经过漫长的破茧,成就了一个新的领袖。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我知道。”
“可是就算这样,我居然还是很想妄图占有你,我是不是太贪婪了?”陆必行说,“我想要你,想要留下白银十卫,但我也想要刚从内战中回过一口气来的第八星系能继续平稳地过些年好日子,不想让我那些好不容易挣出一片天地的人们,再被我们不再相信的联盟掣肘。如果因此会和联盟冲突,静恒,你会为难吗?”
这一次,林静恒没有隐瞒,坦白说:“会。”
乌兰学院是他灵魂的基石,正如第八星系是陆必行的。
这是多少次磨难、多少憎恨都难以磨灭的。
不管他说多少遍自己已经不再是白银要塞的林上将。
“我每天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世界给我最大的恩赐,就是把你还给我。”陆必行说,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心口上削下来的,“我想不出怎么拜谢这种恩赐,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做才能配得上,我有时候做噩梦,梦见他们说我不够好,要把你重新带走……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让你不为难,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他们说’,‘他们’是谁?”林静恒语气颇为平静地反问,不等陆必行回答,他伸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你给我听好了,不是这个王八蛋世界把我什么‘还给你’,是我自己回来找你。我活了这么多年,所谓‘命运’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是我自己拆开太空监狱,从地底下挣出来,爬也要爬回来见你,记住了吗?哪来的‘恩赐’,你想他妈什么呢!我都没委屈,你替谁委屈,哪学来的一口要饭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