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围得密不透风,层层甲兵日夜不休地守着,并不因北黎长久停战而有任何松懈。
北黎的死士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天机阁也一反从前地沉默,一时之间,无论是欲攻克西州的北黎将士,还是深入敌营伺机而动的苏子澈一行,都不无例外地陷入了艰难的被动之地。
天交三鼓,徐天阁才刚入睡,忽听得帐外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直至门口停下,继而传来守卫的斥责声,而后是苏子澈依旧不肯服软不愿妥协的声音。徐天阁无声一笑,不忍将他拒之门外,披衣起身,扬声道:“是子澈吗?进来吧。”
他取火折子点了灯,见苏子澈急急地冲进来,不由笑道:“怎么,谁又惹了你?可要我帮你出气?”苏子澈面色发红,深吸几口气稍稍平复下心绪,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我方才去林子里练功,结果发现了斥候的尸体。”徐天阁不问详情,转身将甲胄穿上才道:“你一个人?”他话中似有怀疑,苏子澈顿时心生警惕,摇头道:“还有谢清之,他去叫人把斥候搬过来,我先一步来告诉将军。”
说话间,谢玄已经带着一些士兵到了帐外,徐天阁几步走出去,苏子澈跟在他身后,帐外燃着火把,照在徐天阁冷硬的面孔上,显出了几分狰狞。他从徐天阁背后望向谢玄,摇曳的火光下,他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开,俱落到了那些士兵抬过来的斥候身上,那些人早已没了气息,只是从服色来看,确是黎国的斥候兵无疑。身在战场,为人所杀是正常之事,但若十数个斥候同时被杀,则有些蹊跷了,徐天阁面上不露半分惊讶惊讶,声音格外冷静:“叫军医来。”
如此大事,任谁也不敢耽搁,已经睡下的军医被人从梦中叫醒,不多时就赶了过来。
军医认真查看后秉道:“将军,这些人被杀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尚有余温。”他手指点了其他几人,道,“那几人全是被身后暗箭所杀,短箭入颈项,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毙命,而这几人——”他手指一转,又点了几个人道,“这几人是被人用刀剑所杀,皆是一击毙命,身上的伤却不止一处,可见死前曾与人搏斗,只是……”
只是双方武力相差甚远,未几便不敌而死。
军医自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徐天阁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到这里已然明了,他面色凝重,当即传令所有将领集合。
苏子澈看了谢玄一眼,又看向徐天阁,像是想要看透他心底的想法一般。少年的眉眼在月下显得格外柔和,那眼里也是清澈无瑕,不带一丝的杀意。苏子澈今晚接到消息,陆佑已将潜入的黎国死士全部斩杀,此前被黎国破坏的投石器也已经修好,新研制的投石器也在昨日完工,定于今晚子时三刻夜袭北黎,这才命人先一步清理掉斥候,再将此消息传于他,以便他们见机行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密信一到,陆离执意要在宁军来时取徐天阁首级,若徐天阁一死,黎军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如此大好良机,定然失不再来,陆离提议一出,立时得到其他人的附议。偏生苏子澈就是不同意,任他们说破了嘴皮也改变不了他的坚持。
眼见进攻时刻将近,苏子澈仍不同意先杀徐天阁,非要等回到大宁再与他堂堂正正地一战。他们不辞艰险深入敌营,为的就是在两军交战之时杀徐天阁以破敌,哪知苏子澈会在此时生出妇人之仁,陆离登时怒道:“郎君,我们为你出生入死,你怎么能因着徐天阁对你一时之好,便放置宁军生死于不顾?”
苏子澈闻言面色涨红,勃然大怒道:“徐天阁非我族类,又将整个黎国把持在手,依此形势,只要杀了他,黎国岌岌可危,这道理我不懂么!何况他又两度折辱于我,你以为我想让他活着?徐天阁到哪都护卫重重,就算是孑然一身,依他的功夫,你我也是不敌!非但杀不了他,还会让我们身份暴露,到那时候,我们谁也别想回去!”他额上青筋直跳,胸膛起伏不定,对陆离怒目而视,谢玄见状,上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怒,我们在此已是不易,不要再因意见不和而争吵。”
谢玄的声音温和低声,莫名让他想起了皇城中的兄长,他蓦地冷静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谢玄点头道:“徐天阁暂时不能动,我们杀不了他,反而打草惊蛇。何况今次陆将军原也打算一击即退,只是给徐天阁一个教训,绝不恋战。”
苏子澈点点头,从谢玄掌中将手抽离,目色空落灯烛上,道:“我有一计,既能取得徐天阁更多信任,又能让黎国毫无防备地受到攻击。”陆离忙问道:“是何计策?”苏子澈没有看他,如同未听到般缄默不言,谢玄见状笑了笑,柔声道:“麟郎果然有急智,快告诉我,是什么计策?”苏子澈这才将计策说了,又道:“只是权宜之计,你我还得随机应变才行。”陆离脸色发白,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开口,眼看着苏子澈转身向帐外走去,背影孤傲而坚决。
待谢玄叫人去抬斥候尸体时,陆离也是在那些士兵之列。他们选在西州进攻前的一刻钟将此事告知徐天阁,既能邀功,又使北黎没有时间布防,依旧可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可陆离到底带着三分忐忑,若是徐天阁对苏子澈生了疑心,此事一出,非但不能邀功,反而令自己陷入死局,其风险,甚至比直接与徐天阁反目来得更大。
若是如苏子澈所言,他们几人的功夫皆不及徐天阁,那么一旦被识破目的,又岂止是死无葬身之地?以黎人的凶残,恐怕剥皮抽筋都不无可能。谢玄趁人不注意,悄悄地从旁边挪过来,无言地立在他身侧,苏子澈知他担心,眼里反而露出笑意。
他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从没想过完好无损地回去,此时此地,在危险重重的敌营之中,在兵临城下的杀伐来临之际,有人愿意不计生死地立于身侧,更没有什么值得他畏惧。他看了一眼正在禀告斥候死因的军医,低声向徐天阁道:“将军,我怀疑,西州城是在谋划着反守为攻,说不定,还会趁夜偷袭。”
徐天阁正挥手让军医下去,命士兵好好安葬这些战士,听到苏子澈的话,头也不回地问道:“几分把握?”
天机阁一直以江湖门派的身份支援西州城,早已取得陆佑信任,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已能替陆佑传信,其言必然十分把握。苏子澈冷笑一声,还未作答,谢玄已经开口道:“西州若是仍像之前那般只守不攻,便不会想方设法杀掉我军的斥候,更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杀掉。将军,兹事体大,宁信其有,也不能让西州有机可乘。”
谢玄的声音温和清润,像是那年上元,他见其配笛贸然相邀,他不觉冒昧欣然应允,苏子澈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苍穹,天河横陈其上,满天星斗熠熠生辉,他只觉心内平和沉静,没有一丝不安与忐忑,不像鏖战即将到来,更似久盼的结果终于揭晓。他低下头,随声附和道:“将军,清之所言有理。”徐天阁凌厉的眼神看向谢玄,坚硬的唇线更显冷酷,话却是对着苏子澈说的:“明日便是十日之期,此时若打草惊蛇,定然功亏一篑。”
苏子澈点头一笑,知道此计已取得徐天阁信任,道:“将军不放心,不如派一支斥候再去打探一下,若他们没这想法更好,若是有——我们也好防备。”他句句皆是真心为徐天阁着想,言语间犹带笑意,当真有几分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感觉,只是心里却翻江倒海,十分不是滋味,一点也不愿如此昧着良心说话。更何况徐天阁是真心待他好,虽然两次对他动军法,可事后都是百般照拂,还常常指点他武功。
他入军营不过两三月光景,纵然有些天分,到底沉稳不足。徐天阁从来不因年少而轻视他,从来是以军师之礼相待,兴致来时,也会给他分析天下格局,陪他对酒当歌,只是再未与他琴箫合奏。每当苏子澈抱来余音、绕梁时,他都会命人叫来谢玄,让他们抚琴弄箫,自己则在旁饮酒。若是有了要紧的军机,徐天阁也不避他,甚至连北黎国君的密旨都给他看,俨然是把他当成了推心置腹之人。
“传令三军……”徐天阁似是要备战,话刚出口,周遭忽地响起振聋发聩的击鼓声与喊杀声,众人皆是一惊,疾步出帅帐,一个百夫长惊慌失措地跑来道:“将军,宁军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