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落落年少意孤行(1/1)

急促的马蹄踏在长安积水的路面上,扬起一路四溅的水花,一直行到含耀门前才堪堪停下。不待马车停稳,苏子澈便跳下车来,靴子踏进水中,登时便湿了,他却不觉得湿冷,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是内朝,位于宣政殿以北,朝臣若要在此朝见至尊,须得经过宣政殿左右的上阁门,故此又称为“入阁”,而尚德殿位于紫宸殿西,有时也会作为皇帝接见百官、听政议事之处。苏子澈原本住的长乐殿在紫宸殿以东的内廷之中,若见皇帝并不需要经过上阁门,可而今他已在外开衙建府,再见皇帝便与一般臣子无异了。

苏子澈进得子紫宸殿,见宰臣官员许多都在,正不知为何事而争得不可开交。皇帝最先看到苏子澈进来,抬手止住了舌枪唇战的臣子们,见苏子澈衣裳尽湿,诧异问道:“麟儿不在骁骑营,怎地回来了?”不待回答,又转头对宁福海道,“让人上碗姜汤,你先带秦王去更衣。”苏子澈跪地行礼,却未起身,也未分给宁福海丝毫的目光,毅然道:“陛下,奉先暴雨成灾,百姓流离失所,臣请带兵前往,救济受灾百姓,望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子澈话音未落,殿中已是风云际会,朝臣们莫不暗里交换着眼神,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苏子澈不知,谢玄刚染上春瘟之际,皇帝便已下旨要将此事瞒住骁骑营全军,尤其不能让苏子澈得知。奉先去长安不远,若是瘟疫蔓延到京师,后果不堪设想,为治疗春瘟,皇帝派了太医署数名医正前往,却是许进不许出。春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抽丝,医正们带着一众民间医者日夜操劳,等到春瘟被控制住,患者也慢慢康复之际,可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竟忽起暴雨,引得渭水决堤。朝中上下早已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无人关注骁骑营的动向,哪知就这么一个疏忽,就被苏子澈得知了消息,眼下连请命之言都已当众道出。

皇帝轻叹一声,像是看见了去岁闲坐抚琴时,苏子澈得知谢玄已在离京途中的消息,立时便惊慌起来,指下接连弹错几个音,又忽地按住琴弦,起身向皇帝道失陪,打马便向城外追去,过午方回。此时此刻,他望着少年隐忍着焦急与慌乱的脸庞,与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无言相视,在他来之前,朝臣正为此事争执不休,此时诸般声音似乎已变得遥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唯余兄弟二人,为各自的重视之人僵持不下。

皇帝怎肯让小弟冒此等大险,可他面色过于冷厉,有两位大臣分明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却迟疑着不敢开口。

不知过去多久,皇帝轻笑了一声,道:“哦?麟儿可有万无一失的良策?”苏子澈不理会皇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朗声道:“臣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臣定会让奉先的损失降到最低。陛下,”他侧眼看了下身旁的大臣,“此时此刻,臣等在此多讨论一刻,奉先百姓就多一分危难!请陛下当机立决,派臣前往奉先,臣向陛下保证,洪水不退,绝不回京!”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一时之间殿内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只有皇帝的声音似重锤击落,狠狠地呵斥道:“你既无良策,又无经验,在诸位卿家面前怎敢如此大言不惭!如此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简直贻笑大方,还不退下?”宁福海站在皇帝身后,悄悄地对苏子澈使了个眼色,他却理也不理,毫不示弱道:“臣不是大言不惭,只是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也给奉先百姓一份希望,让臣可以……”

“放肆!”皇帝怒斥一声,目光在苏子澈面上转过,落到他湿透的靴子上,“宁福海,秦王衣裳淋湿了,带他下去更衣。”

“陛下!奉先百姓正处于洪流之中无家可归,而我朝向来太平无事,朝中诸臣年岁轻者皆无救灾经验,年岁长者又不便前往,不如让臣前去,臣代奉先百姓,谢陛下恩典!”苏子澈扬声说罢,深深地叩下头去,未再起身。

这种激烈的顶撞和无声的示威让皇帝怒不可遏,他额上青筋直跳,手中御笔险些折断,冷然道:“秦王真是爱民如子,为了奉先百姓的安康,连朕都不惜顶撞。”苏子澈口中发苦,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顶撞兄长,这世间生杀予夺尽由至尊掌握,谢玄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还等着他去相救,此时惹得至尊不快,若是迁怒于奉先,只会令事情更艰难。苏子澈抿了抿唇,恭顺道:“臣知错了,臣一时冲动才会出口不逊,下次定然不敢了。”

他陡然转变的态度并未换得皇帝恩典,只觉这番为谢玄而低头的做法更令人生厌,冷冷道:“你既知错,来人,将秦王笞责二十,给他立立规矩。”殿中诸人皆是一惊,旋即听到有内侍出声应道:“喏!”

苏子澈决定去奉先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俯身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雕龙画凤的静谧大殿中格外分明:“谢陛下恩典。”若是一顿笞责就能换得亲去奉先救灾,能见谢玄一面,那也算值得。诸大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其求情。

内侍很快就将刑床刑具等物拿来,恭敬地对苏子澈道:“请殿下宽衣免冠。”苏子澈向来不喜内侍,此时倒也难得配合,他摘下玉冠,褪去一身戎装,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因湿透而贴在身上。不同于以往皇帝责打他时的哭闹不休,苏子澈一言不发地趴到刑凳上,任由内侍上来按住他的肩和脚,只在内侍解开他的汗巾褪去下衣时才轻轻地闭了下眼。

当众责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耻辱。

内侍从桶里拎出一根藤条,凌空甩了两下,冰凉的水滴落在苏子澈赤-裸的臀上,被雨水浸湿的冰凉肌肤竟觉不出温度来,他沉默地看着这张刑床,顶端已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像是被许多人的指甲用力的抠过,又像是浸了太多了眼泪,才使无知无觉的木头也有了伤痕。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地一阵剧痛,从身后直抵头顶,当即忍不住挣扎起来,内侍忙用力将他按住,狠狠地扣住他的肩膀,使他丝毫动弹不得。藤条又落下,苏子澈猛然抬头,不期然对上皇帝深邃的视线,一触即分,呼吸间已带上了哽咽。这是他从未承受过、从未看到过、从未想象过的痛楚,直到此时方知,原来此前皇帝看似下了狠手的戒尺亦是留了情的,刑具一旦落入他人手中,纵然执刑之人忌惮着他是皇帝的心尖儿,下手之时未尽全力,这撕皮裂肉般的疼痛依旧令他承受不住。

所有的勇气几乎被这狠辣的藤条打碎,他疼得昏昏沉沉又无比清醒,痛极之时发不出一丝声音,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就放弃吧,纵他不往,也有人救谢玄于危难之间。可这念头才冒出来,瞬间就被疼痛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一张疼到极处无从思量的苍白容颜。

那两个内侍是专司荆楚之人,知道这藤条虽是痛极,却不会伤及筋骨,这点伤痛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哂,并不担心打伤了这最得皇帝娇宠的小王爷。他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刑凳两侧,有条不紊地将藤条甩落,一鞭下去,苏子澈臀上便现出一道笞痕,横贯整个臀面,起初是惨白,过不久便会浮起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肿楞子来,待下一记荆楚打完,前一道肿痕已渐渐凝成青色。苏子澈痛不过,全身颤栗不已,哀求之声几欲出口,又生生止在唇齿间。他以额头抵着刑凳,面容早已疼得扭曲。

难怪有人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笞刑已是各类刑罚中最轻的一种,仍教他承受不住,不知真正的酷刑又是何等模样,是否真的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衣服先时被雨水淋透,而今又被他的汗水打湿,黏在身上极是难受,他却觉得惊奇,原来冷成这般,也能出这么多的汗。

那两个内侍终于停下了笞打,苏子澈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疼痛却未随之止息,反而愈发难忍,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他的臀上布满了鲜红的楞子,最初打的几道已凝成青紫之色,瞧来甚是可怖。按着他的内侍没有松手,苏子澈轻轻地挣了一下,旋即被更紧地按住,不待他诧异,藤条又落在了他臀上,这一次,竟是抽在了之前的伤痕之上,一鞭就打破了肿胀的肌肤,渗出细小晶莹的血珠来。

原来方才片刻的喘息,是那两个执刑的内侍换了新的荆条过来,他以为漫无尽头的鞭打,其实连盏茶时间都不到,他以为痛极的刑罚已经结束,其实堪堪过半。

他只觉痛到失声,却不料忽然发出一声痛呼,随即狠狠咬住下唇,细嫩的薄唇很快渗出血来,他稍一松口,将唇上的血腥卷入口中,喃喃地叫了声“哥哥”。他疼得眼前发黑,不知这痛入心腑的荆条几时才能结束,他也从来不曾预料到,不过区区二十荆条,竟能让他疼到这种地步。

他暗自猜测是太久不挨打才会受不住疼痛,还是疼他宠他的兄长此前从未舍得真正地责罚过他,刻意的分神丝毫不能减弱身后割肉一般的痛楚,他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鱼,不时被扔到岸上,受尽鞭笞,大口大口徒劳地呼吸,又倏尔被扔回了水里,冰冷的水将周身的冷汗尽数淹没,惟余那如跗骨之蛆的疼痛,让他不知如何摆脱。一记荆条抽下,便是如一条火舌舔过,苏子澈喉中一声痛呼,发出一半又生生遏住,又唤了一声:“哥哥!……”

皇帝从御案后走过来,那行刑的内侍已抽完最后一记,将他的下衣轻轻掩上,按住苏子澈手脚的也松了手,他体内气力耗了许多,一时松懈下来像是瘫在了刑床上。

内侍忙将他从刑床上扶起,荆条不伤筋骨,他挨了这么重的打也只是皮肉痛得受不住,若是忍下疼痛,走路倒还如常,内侍扶他到皇帝身前跪下,苏子澈喘息着道:“陛下……”皇帝俯身轻触他的脸颊,将他的脸庞抬起,那细嫩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汗渍狼藉,却是没有一丝泪痕。皇帝方才听他呼吸哽咽,以为他定是忍不住疼痛哭了起来,谁知他竟倔强至此,心里又气又疼,声音愈发冷厉:“你现在,还想去奉先吗?”

苏子澈抓住皇帝的手,乌黑的眼睛带着无声的哀求,他痛得厉害,说话不似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但还是利落又坚决:“臣一定要去,求陛下恩准。”

皇帝到底是心疼了,把弟弟打伤都改变不了他的一意孤行,若是再打再罚,就算苏子澈受得了,他也舍不得。

可一想到苏子澈要带着伤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更加不放心,温声道:“你有此心,奉先百姓必会感念你的恩义,只是你现在受了伤,贸然前往只会徒增意外,奉先之事,朕另做打算。”

苏子澈摇头不肯,声音哀切道:“陛下,麟儿求你了,你就当是疼疼麟儿吧!”皇帝原是心疼弟弟才不许他去,哪知竟让他说出了这般言语,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苏子澈微红的眼眶上,良久未发一语。时间在两人交织的目光中无限拉长,谁也望不到尽头。倒是宰相陈安长先打破了宁静:“臣有一下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目光未移动半分,苏子澈得不到皇帝首肯,心下已是焦急万分,听到旁人的聒噪声,顿时想起这群人都是看着自己挨打的,心情愈发糟糕,不耐烦道:“兜什么圈子,快说!”

陈安长年逾花甲,见多识广,自有一股老人家特有的气度,他知道这小王爷是被皇帝惯坏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道:“秦王有心,是百姓之福,然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乃是古训,不可不遵。臣以为,骁骑营将士个个皆是骁勇之士,若是殿下肯运筹于帷幄之中,让将士们合力救灾,那就既不违背古训,也能尽此为民之心。”

苏子澈听到宰相之言顿时眼睛一亮,满脸期冀地看向皇帝,小心询问道:“陛下?”皇帝不答反问,声音带着无奈与疼惜,道:“真的非去不可?”苏子澈轻轻地点了下头。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惟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苏子澈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鼻头一酸,忽而低下头去,视线立时模糊,皇帝无声地一叹,“准了。”

苏子澈惊喜交加地抬起头,皇帝轻抚他的面颊,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