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罢,苏子澈乘上牛车,缓缓地穿过市坊,王府毕竟不是长乐殿,苏子澈若要上朝须得比平日早起许多,他惫懒地倚着车壁听坊间喧嚣,街边卖烧饼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伴着一阵诱人的香味,苏子澈掀开帘子看了下,恰见几个书生笑语走过,少年得志的眉宇间不吝斯文傲气,正谈论着几日后的殿试。苏子澈默默地听了几句,忽地吩咐车夫道:“去谢家。”陆离闻言微微蹙眉,提醒道:“殿下,齐坎还等着向您禀报黎将徐天阁的事。”苏子澈揉了揉眉心:“让他等会儿吧,先去谢府。”
陆离沉默许久,忽而叫他道:“麟儿。”苏子澈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顿时有些紧张,陆离平日里都唤他作“殿下”或“郎君”,惟有他认为苏子澈做错了事,谏而不从时,才会唤他作“麟儿”,以兄友的身份来规劝。陆离说话直白,甚少转弯抹角,苏子澈同他常因意见不同起冲突,只是十二年的相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每度交手,必定两败俱伤,伤可见骨。在艮坎离巽四人中,陆离与他关系是最亲近,也最疏远。
“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我若不说,恐怕就是至尊同你说了。”陆离面色凝重,沉声道,“谢玄心怀卓尔志,非池中之物,况他是三皇子母族之人,而今陛下年轻,又念几位皇子年幼,尚未立储。可储君之位一日未定,朝堂就一日不安稳,说不得,还会有一场夺嫡之争。这等时节,你实在不该与他交从过密。”
苏子澈笑道:“六郎若无凌云志,我又怎会瞧得上他。至于太子之位,贤儿是嫡又是长,想来立储也不过早晚之事,谢家还能左右圣意不成?”陆离摇头道:“你是至尊的胞弟,深受圣宠,一言一行几可影响圣意,如果为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苏子澈脸上笑意一僵,如假面一般教人一揭而去,面色不豫道:“我与他偶然相识,非是刻意为之,再者,不论是我还是至尊,都不至于昏聩到为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地步。”
“臣失言。”陆离蹙眉反问道,“长安士子何其多,怎就只有他与你‘偶然’相遇,继而相识相知?你素来重情,谢玄此人深不可测,断不像他表现得那般温和,你不可……”
苏子澈怒气顿生,不耐地打断他:“不可深交?照你这么说,我连个知交都不能有?”陆离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子澈冷冷一笑:“敢问陆校尉究竟何意?是否我与谁相交,还要先经你同意?”饶是苏子澈平日骄纵,这般刻薄语言也是甚少有之,陆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苏子澈索性转开眼不再看他。
牛车辘辘,徐徐驶过市坊,车夫一时不察,轧过一块碎石,苏子澈神思正游离,登时向一旁倾倒,陆离忙从旁扶住他,却被苏子澈一把拂开了他的手。车夫惶恐的请罪声从车外传来,陆离看着苏子澈重又坐稳,才对车夫道了声无妨。
陆离有些无措,叫了一声:“殿下。”苏子澈双唇紧抿,侧脸画出一道僵硬的弧线。
陆离低声道:“殿下,是臣错了。”苏子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移开了视线:“你不认为自己错了,何必认错。”陆离苦笑:“关于谢玄的话,臣半句不悔,千金之子戒垂堂,何况是谢玄这样心机颇深之人,臣错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子澈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不该惹怒殿下。”
苏子澈一声怒喝:“停车!”牛车稳稳地停在路中间,偶有行人驻足回看,也不晓得内里是怎样激烈的争端,只是一笑而过。苏子澈目光不移,一指车外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陆离不动,苏子澈也未将手放下,两人僵持许久,陆离身形微微一动,道:“臣不说了,殿下别生气了。”苏子澈深吸一口气,胡乱应了一声,车内气氛一时甚为尴尬,陆离让车夫继续赶车,转而看向苏子澈,迟疑开口道:“你从未因他人之事这般动怒。”
像是盛水的布囊被扎开了一个口,清洌的泉水毫无顾忌地流了出来,此前种种蓦地在苏子澈脑中缓缓流过——校场比剑,课罢赌书,章台问柳,曲水流觞。思绪渐渐明晰,他跟着苏子卿长大,兄长管教虽严,亦不吝娇宠,亲密之下,无话不说。苏子澈每有新相识,或是折腾出了新玩法,定会告知兄长,无论是否妥当,苏子卿从来都是含笑听,纵是少年人胡闹了些,皇都之中,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若他新认识的玩伴是出了名的纨绔,苏子卿听罢也不过一句“识友当慎”,苏子澈心思剔透,又对兄长言听计从,即便不点明,他也会疏远那人。
这一次,虽然皇帝未对谢玄做一字评价,可苏子澈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或者说,不喜欢他跟苏子澈在一起,这份不喜,在苏子澈听从谢玄劝告,阻止皇帝下江南之后愈发明显。可他却没办法疏远谢玄,他们相识虽短,相处却如知交多年的老友,更为难得的是知心。他总能猜到谢玄的心意,而他若要做什么时,往往还未出口,谢玄已为他完成。这份默契,总是朝夕相处十二年的艮坎离巽也做不到。是以在听到谢玄的不是时,他忍不住对一起长大的陆离发了火,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之事。
牛车徐徐地驶出街市,车外传来孩童稚嫩的童谣声,苏子澈侧耳细听,直至童谣远去,渐不可闻,方道:“许是因为,之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不及他。”
陆离大惊,猛然看向苏子澈,却见那个从来不惧与他对视的少年缓缓闭上了眼。
“哦?”皇帝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视线只在左手中的书卷上停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真这么讲?”温暖的春日,陆离忽觉背后的冷汗倏尔落下,他斟酌着开口:“回陛下,殿下毕竟还小,玩心重,有些话做不得真。”
皇帝嘴角一动,似是笑了笑:“正因为他小,不知人世险恶,你们才要好好看着他。”陆离点头称是。皇帝又道:“你回去,先让他到宫里住段时间,朕可不想听到什么‘分桃断袖’的传言。”陆离未料到皇帝竟想到了这等层面,一惊之下险些忘了应答,定了定神方道:“陛下,前几日殿下与赵美人起了冲突,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太愿意到宫里来,臣等若执意相劝,只恐适得其反。”
皇帝慢慢饮了一口茶,茶杯放在案上时发出细微的叮咛,却没有答话。宁福海道:“前段时间宁侍郎奉上的龙渊剑,极是锋利,未出鞘时倒觉不出什么好来,出鞘时铮鸣有如龙吟,剑身寒气逼人。奴婢本想着年岁久远拿软布擦一擦,谁知才放上去,那布便断作了两截。”皇帝只作不闻,将手中书卷慢慢翻过一页。宁福海悄悄给陆离递了个眼色,陆离接口道:“说起这个龙渊剑,殿下前几日还听说了此事,臣瞧他的样子倒是十分欢喜。”皇帝搁下书,语气淡然:“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样好了?说话都一唱一和的。”两人忙道不敢,皇帝微微一笑,道:“罢了,那龙渊剑搁着也没什么用处,既然麟儿喜欢,就拿给他吧。”话至此处,言语间的宠爱已是十分明显,皇帝对陆离摆摆手,“下去吧。”陆离行礼告退,才出了宫门,抬头见天边明晃晃的一轮明日,照得人周身都缓和了起来。
日光从枝桠里漏下来,落在池塘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苏子澈立在谢府的一处穿山游廊上,手里提着一个紫铜鎏金的精巧鸟笼,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鸟,道:“近来长安文士皆以养画眉为乐,原以为是何等珍奇鸟禽,谁知这鸟儿相貌平平,叫声也不过尔尔,真不知养它来做什么。” 谢景安喜爱花草,谢府虽在长安,却修缮得如精致别雅的江南庭院,处处秾花皆是景。谢玄倚栏而立,正打算投喂池中摆尾游弋的锦鲤,闻言笑着答了一句:“锁向金笼听,自是不及林间自在啼。”苏子澈下朝后尚未更衣便来了谢府,周正的朝服穿在身上,不言不语时还真有几分少年得志的朝臣模样。他眉目生的灵动,性子也不似至尊般沉稳,一笑起来夺目非常,他故意透着鸟笼睨着谢玄,问道:“那你又因何养了这小东西?”
这画眉是陆少白前几日送来的,谢玄刻意不提此事,反问道:“麟郎以为,我为何养它?”苏子澈略一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莞尔一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府家丁,压低声音道:“除却当时画眉鸟,风情许知一佳人。”谢玄一怔,面色微红,无奈道:“这大宁江山,不知多少佳人任君采撷,何至于在此打趣我?”
“任君采撷……”苏子澈忽地转眸看向他,目光灼灼笑意不减,“前几日读书,读到‘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觉得此话甚妙,你以为呢?”谢玄几乎被他气笑:“这断章取义的功夫,真是无人能及你。”
苏子澈敛去笑意,极是认真地回了一句:“过奖了。”谢玄失笑:“你啊……”苏子澈眨眨眼,问道:“我怎么?”谢玄笑道:“我若是女子,定要骂你是登徒子。”提起这个,二人立时想到前几天在马场骂苏子澈是登徒子的女子,视线一交会,便知与对方想到了一起,苏子澈愤愤地顿足:“孤王若是登徒子,第一个便要轻薄了你。”谢玄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玄不才,却也习得三脚功夫,大王若要轻薄,还须费点周折。”苏子澈眼中似有星芒一闪而过,旋即挽了袖子一个小擒拿手袭了过来,谢玄不退反进,巧妙格挡。
陆离寻过来时,正巧见到谢玄被苏子澈困住双手压在栏杆上,不甘心地挣了下,旋即被更紧地制住,几次反复,终于放弃了挣扎。苏子澈得意地笑起来,贴近他耳朵说了句什么,谢玄立时涨红了脸。
陆离轻咳一声,苏子澈不再压制着谢玄,他心情极好,见陆离面上无一点笑意,只道他还为着早上的事烦闷,笑道:“阿离来,我前几日遇一奇事,还未来及对你讲。”
谢玄整理着衣襟,听他这样说,便道:“是什么奇事,可能容我一道听听?”陆离帮他把袖子放下来,淡淡道:“可是要说你那黄玉麒麟佩送给了谁?”苏子澈不妨他一下子猜中,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就知道一定送了人呢?”陆离反问道:“莫不是丢了?”苏子澈讪讪:“是送人了。”他想想仍觉不解,又问:“你怎知不是丢了?”陆离笑了笑:“那玉佩你戴了许多年,若是丢了,定会差人去寻,如今玉佩莫名不见了,你却只字不提,不是送人是什么。”他笑着看向谢玄,说的却是:“知我者,陆离耳。”
陆离心底一动,忍不住去看少年的神色,却见他已兴致高昂地说起之前的见闻,只得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