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在说什么?”

因为她声音太小,克劳迪亚也没在意。

她喝了口茶,伸手敲了敲桌子催促她:“快点去,这一批是昨天刚送过来的,虽然让你先挑了,但我还有安排好的项目想要找人去玩……”

木然又死板的眼睛,平实的撑着地面的手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是表情,看起来好像他们真的、就只是等待着被从圈里拉出来的牲畜一样。

艾丽卡后来也回忆不起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一种像是被拉扯或是被湮灭的感觉完全把她和世界隔开了,她一边为这些人觉得可悲,一边又像是被是吗控制了一样,慢慢的挪动脚步,走过一个又一个跪趴着、也和她差不多高的人身前。

然后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听到自己失真的声音说:“我选这个。”

“这个?”

克劳迪亚的声音也变得很模糊,她用手帕蹭着指甲,可有可无的点着头,还教训她说以后要多逛逛拍卖会练练眼力,奴隶这种东西,只有用的多了,才能一看知道素质到底怎么样……

艾丽卡当时的样子比来的时候还要木然,当灰衣的侍从们准备给男人装上鞍具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跪在地上的人就是自己的错觉。

所以最后她是自己走回去的。

从接受了那个男人的那一刻起,艾丽卡觉得有哪里变了,就算藏在黑漆漆的卧室里,用又厚又软的被子蒙住脑袋,那种自己撕下了遮羞布、任由自己赤身裸体曝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羞耻感变成了另一幅枷锁。

于是她自我催眠的得过且过,畏缩的在房子里呆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一声枪响把她叫醒了——是多弗朗明哥来了。

倨傲的男孩子金发剪得很短,痞里痞气的戴着副墨镜,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路,他看起来比艾丽卡大两倍,虽然体型还是幼童的样子,但身高已经接近少年。

他站的姿势非常洒脱,一脚抬高踩在奴隶的头上,气来了直接跺两脚,骨骼垫着一层肌肉磕在岩石上的声音闷闷的厚实:“喂,你这里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了?”

多弗朗明哥的手上拿着把枪,越看那奴隶越生气,甩手腕又是一枪。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子弹打入人体的声音和艾丽卡记忆里没有什么区别——像是隔着厚厚的被子,闷闷的又厚重。

而被打进的那团棉花,只是四肢神经性的抽搐了几下,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有半点。

对了,这会儿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哪怕不是尸体——因为昨晚艾丽卡回来以后就躲进了房间,这个新的坐骑因为没有得到主人的安排,所以直到今天早上多弗朗明哥给了一枪为止,他的嘴里都还塞着那个束缚牲畜用的嚼子。

哪怕还活着,他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

艾丽卡似乎被这幅画面震慑了一下,但也只是安静的说了句:“他死了。”

多弗朗明哥没怎么当回事,手上花样的玩着那把枪,走过来把艾丽卡抄起来往怀里一放,大大咧咧的摊开手靠在椅背上:“死了就死了呗,克劳迪亚那女人还送你这种东西?”

他把手放到女孩的头顶,力气还不小,比起揉头发,更像是气不过晃她的脑袋。

“你怎么连这种东西都收?”

艾丽卡看着流到明哥脚下的血,有点想躲开,但她的腿本来就悬在半空中,最后只是扶着明哥小臂的细软手指,轻轻的蜷了蜷。

她又说了一遍:“他死了。”

多弗朗明哥啧了一声,用手指去碰她不停颤抖的睫毛,试了试发现她没哭,几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然后这个打了个骚粉色领结的男孩,哼哧哼哧的从兜里掏出了块蓝宝石。

——不论是切面、棱角、色泽还是大小,这块宝石的价格远远超过【可以随便装在兜里】的等级。

他用两根指头夹着那块宝石,提溜到她眼前,又开始用宝石的平面去碰她的睫毛。

艾丽卡伸手捏住他的手指攥在掌心,顺便就把那块宝石捏住了。

“怎么样?”男孩子的声音里带着些孩子气的炫耀:“这东西不错吧?”

女孩子过了很久以后才开口,比起夸奖,更像是一句无所谓的感叹。

“没有盒子呢。”

“用匕首砍都留不下痕迹的东西,要盒子干嘛。”

男孩小小年纪就笑的很有一番满不在意的味道,多弗朗明哥又开始动她的眼皮:“看着像你的眼睛我才拿来的,不然还是红色的那个大一点。”

“哦。”

然后他们吃了午饭,团在一起睡了午觉,艾丽卡醒来的时候,唐吉诃德家的长子已经离开了。

——据说去了法拉缇娜科夫家,也就是克劳迪亚家,把遇到的所有男性|奴隶都欺负了一遍,最后和生气了的克劳迪亚两个人,相互怼着做了十八个鬼脸,结果不欢而散。

艾丽卡一直把那块蓝宝石拿在手里,像是握着那个那个奴隶已经流失殆尽的生命,又像是握着什么她正在失去的东西。

吃过了晚饭,艾丽卡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走着,差不多傍晚的时候,走到花园堆放垃圾的角落。

这里其实是个精美的废品回收站,大量来不及处理的东西就这么摞在一起,仔细听一听,中间还有细微的响动。

那是人的声音。

艾丽卡踮起脚,透过两幅竖起来的画框,看到了一团卷起来的羊毛毯还有靠在它旁边的东西。

是那天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子。

是哦,她也是东西,也是来不及处理的垃圾,也是呆在这里……等着时间到了就会被处理掉。

但是她还活着,除了饥饿和疲惫,这完全就是一个健全的人类。

在两幅画框间的缝隙里,那个少女像是被关在栅栏里一样,她同样,也看到了艾丽卡。

“是您啊。”

女孩子的眼神比几天前要稍微清亮一些,甚至还富有余裕的给了艾丽卡一个笑容。

“嗯。”

此时看到她还活着,艾丽卡觉得清醒的感觉又回来了一点。

所以她顺着感觉说:“我救你出来。”

女孩子笑着摇了摇头,很温和的说:“我可以恳求您,放弃这个想法吗?”

看着她的笑脸,艾丽卡的脑子里又出现那天满是粉色的场景,还有淹没在血色里的、一双一双病态的眼睛。

艾丽卡有种预感,只要今天救这个女孩出来,保证她一直活下去,那么艾丽卡脑子里那些变调的东西就能得到保护,她失去的东西也可以找回来一点。

但在此之前,那个女孩子的眼睛告诉她:如果艾丽卡要求她活下去,那她……

她估计也不会怎么样。

女孩子的状态就像是摔坏的瓷器,早就已经是毁掉的状态,反正都已经毁了,大块的断裂和碎成渣滓,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但艾丽卡知道是有区别的,既然已经碎了,何必要在本就脆弱的东西上再狠狠地碾压一遍,逼她粉身碎骨的活下去呢?

所以她回答说:“可以。”

“非常感谢。”

听到这个回答。女孩子在两道“栅栏”之间笑了,然后她又问:“我还能,再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吗?”

艾丽卡面无表情抽了抽鼻子:“……可以。”

她说:“能请您,现在就杀掉我吗?”

艾丽卡没问她什么【你不想活了吗】这样的废话,那双眼睛看久了你都想自杀,可见眼睛主人的自毁倾向有多重。

她想问的是【为什么是我】。

这副外表看起来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哪怕天龙人体型比较大,但总归还是个四头身的样子。

“我想死的干净一点。”

她的声音很慢:“那天,宫看着我们的眼神很温暖呢。”

“虽然我连她们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们之间是能够感同身受的,那几个女孩子,其实非常感谢您的。”

“对我们来说,能死掉真是太好了。”

“是吗……”

“嗯!”

这声回答稍微有了些活力,她说:“那天宫的表情,像是在问她们【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她们死去了无法回答,但是我听得到。”女孩子从画框的缝隙间伸出手来,黑色的眼瞳对上了艾丽卡压着黑云一样的蓝眼睛。

在碰到艾丽卡的前一刻,女孩停下了动作。

又停顿了一会儿,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我代替她们的灵魂感谢您。”

“死亡那一刻的痛苦非常真实。”

“带着火星的子弹很温暖。”

“沉入黑暗的感觉……很安详。”

“我很……羡慕她们。”

“能请您杀了我吗?”

——所以为什么是我呢?

也许艾丽卡的眼睛点了说话技能,也许这姑娘真的是快死了,反而是在用灵魂看东西。

她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故事,有很长的一段,末了,下了结论:“我以为只要活着就好了,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变成奴隶也可以,当时……我为了能顺利被买下来,把同船的一个女孩推下了甲板。”

“其实也不算推啦,我只是看着而已,看着她被货物挤到边沿,看着她睡着的时候一个劲的翻身,看着她掉进水里开始挣扎,看着她沉下去……”

用来执行的武器是一把火|枪——就是那天和地毯卷在一起扔掉的、那把属于舅舅君的枪,里面还有两发子弹。

枪柄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艾丽卡的手有点小,女孩子扶着她的手腕,将枪口顶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哭着笑了:“结果我就买下来了,但是来了这里以后,我发现比起死掉,这样活下去要痛苦一万倍还多。”

“所以,恳请宫杀了我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死在干净的人手上,”女孩子念叨着:“在我的家乡,会请德高望重的人为死者送葬,在我们那的传说里,品行高洁的人是会发光的,那种光芒可以为灵魂引路,我希望下辈子可以生活的开心一点。”

女孩子还抽空吐了下舌头:“虽然这是我的报应,但还是想得到宫的祝福。”

“你的名字呢?”

艾丽卡问她:“我是第一次杀人,既然已经犯罪了,我需要知道第一个受害者是谁。。”

“我是茉莉。”

她回答说:“不过这不是名字啦,泰德利圣喜欢给我们起称号,除我之外,还有茉莉花、绣球花、橄榄花、月桂、郁金香和水流花。”

“不过杀掉我才不算是犯罪呢。”

“宫救了我们啊,我,还有她们。”

“不只是死亡啦,是死之前的事情,能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好像临死之前因为看守官开恩,所以满足的晒到了温暖的太阳一样。”

艾丽卡举起枪:“我会记得的。”

“宫不需要记得这种东西。”

缝隙中只能看到一只黑色的眼睛,茉莉很用力的握了握拳,气鼓鼓的笑着说:“宫的眼睛就像天空一样,天空有时明亮、有时黑暗、有时电闪雷鸣、有时却晴空万里。”

“天空能看到一切,所以也能包容一些,包容,是不需要追根究底的哟。”

“宫只需要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人,不需要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同样,您只要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夺取人命,就不需要将其当做罪恶背在身上,我可不想害了恩人啊。”

“哦。”

点头的下一秒,枪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