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卫夫子刚到了京城,顺当的在贾家族学里应试成功,成为了族学夫子中的一员,并且分到了一处在族学附近的小院,作为在族学教授学生期间的住所。这小院虽说只是一个宅院中分割出来的小跨院,只有三间一开门的厢房,还有一间勉强能充作厨房加杂物房的耳房,从门口到屋子最里端,直接就是一个长条形的过道一般的空地,狭窄,蔽塞。可是却也足够让卫夫子高兴了,因为那毕竟是个独立的院子,比其他几个夫子,需要三家人家挤在一个四合院中总要更独立些。
他好不容易请了人,将那屋子收拾整齐,中间的屋子做了堂屋,后面还隔出了一个小间来,好能接待往来的朋友当个暂居的客房。两边的屋子一间准备自己带着媳妇住,并将自己书房也放置在里头,另一间隔一下,给老娘和孩子住。亏得这院落里的屋子原本就建的宽大,进深也够,除了堂屋,倒是能隔出五间小屋子来,实在是很充裕了,比他一开始想的还好些。
因为得了这样的意外之喜,手里又有些银钱,卫夫子就有心将这宅子收拾的齐全些,想着等自家家人来了之后,能顺顺当当的,这往市集跑动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些。这一日正和瓷器店的老板说定了货物,用五成的低价,买下了瓷器店里有些微裂纹,属于次品的一套碗碟茶具,转身想要出店门,却猛地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明显人比他壮实,因为卫夫子被这么一撞立马就立足不稳的差点摔倒,慌忙中扯到了边上的另一个人的衣袖,这才好容易站稳了,不至于出了大丑。卫夫子刚想弄清楚情况,他却不想还没开口呢,一个硕大的拳头就直接上来了。对方一边打人还一边骂骂咧咧的,被揍了好几拳,卫夫子脑袋都蒙了,好半响才听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原来刚才撞上的人,那是王家大爷,王仁的长随,而他抓住用来支撑着不摔倒的却是王仁,那王家的大爷认为被抓住了当了拐棍十分的没脸面,所以要人揍他一顿出气,而那长随自是立马卖力耍起了威风。
明明只是无意中的冲撞,无意识的拉扯,到了这王仁的嘴里,那就成了没有尊卑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卫夫子立马大叫自己是举人,这奴籍之身,殴打举人,那是犯了律法的,可不想他不喊还好,他这一喊,人家居然越揍越狠了起来,还骂他穷酸,骂他举人算是个什么东西,在王家眼里,那就是蝼蚁,就是官身,那也要看看是几品,不到四品,在王家眼里,一样是奴才一样的存在等等,反正十分的鄙夷,万分的嚣张。
卫夫子已然说不出话来了,还是边上那瓷器店的掌柜的,因为给他送了好几次东西,又多次交谈知道他如今在贾家族学当夫子,这才战战兢兢的帮着说了几句好话,特意着重的点出了他是贾家族学的夫子这个身份。
也因为这样,那人才停了手,当卫夫子躺在地上,浑身不得劲,嘴角流血的时候,才听到那王仁说什么看在贾家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他云云。
在那一天,卫夫子第一次这样直观的感受到了世家大户的嚣张,就是一个下人,一个奴籍的下人,都能将他这么一个举人当成蝼蚁,也是这一天,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世家勋贵之间的那张网,就一个贾家族学夫子的名头,就能让他免去许多的麻烦,也是这一天,从小县城,从海边走出来的卫夫子明白了权势,地位,世家这几个字的分量,也在这一天,感受到了这种张狂后的危机。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中了进士,成为了官员,那么当有一天王家犯事儿有可能倒霉的时候我会怎么做?不用多想就知道,必定会立马落井下石,好出一口恶气,为这份羞辱给一份回报,后来又想不用王家倒霉的时候,若是有一天我官做大了,或许当有能力的时候,再想起这件事儿,感觉到有心结,是不是就会想法子抓王家的小辫子,一门心思将王家给斗倒了?反正这样的人家,往日里犯得事儿不少,不愁没有理由,还能给自己弄个清正的名头。这样一想我就感觉这些个世家大族其实挺危险的,越是张狂的人家越是危险,很可能未来家破人亡都是轻的,若是这样,我又想着,那我们一门心思的想着上进,想着将来让自家成为大家族,是不是也很矛盾?
这不是将自己子孙后代也送上一样的路?可不往上爬我甘心嘛?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低人一等,我的孩子们甘心吗?不力求上进,永远是被欺负的对象这又甘心吗?这样想来,人这一辈子这的是很矛盾啊。”
话说道这里,卫夫子自己都笑了,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这些事儿怎么和贾训说呢,这还是个孩子呢,还是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孩子,能听得懂自己说的这些事儿?偏偏人家贾训就是听懂了,还很懂。
“都说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可见这能长长久久的世家不是没有,只是不是王家这样的而已。所谓世家,所谓勋贵,三代才懂吃,四代才懂穿,五代而晓诗书,能传到六七代,这才能称之为世家,如今这些勋贵人家,才到哪儿啊,不过是勉强开始讲究吃穿的时候罢了,特别是这样武将出身,靠着一朝发迹得来的身份地位的人家,更是如此,若是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转换过来,从武转文,或者有个头脑清楚的家主,那十个里头,九个都要破败,自古名将多冤死,从来将门难久传,就是这么一个道理。特别是王家,千亩地里一根苗,就这么一个嫡支嫡子,宠的已经不成样子了,能传宗接代,估计就是这老王家唯一的要求,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将来如何,要我说,那是早就注定了,等这一代唯一靠谱的王子腾一死,那么这个王仁,能在家中出嫁的女眷的帮扶下,保住家业不被吞噬太多,活下一条命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惊呆,卫夫子真的是惊呆了,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居然能将这些看得这么透彻,这真不该是一个海边长大的孩子的眼界,他有理由相信,这里头必定有其他的缘由,
“你,莫非你对这个王家所知甚多?”
贾训其实在自己说了那番话之后就知道肯定是这样,只是这一次进京,他本就是来展示自己的,若是没有点见识,没有几分光亮,那么他在京城就是白呆了,为了将来,为了能成为举人,像是卫夫子说的那样,往上爬,他就要让人知道自己的不一样来,所以说了也不后悔。当然,理由还是要找的。
“先生可还记得刘典史身边那个洪书吏?哦,不对,如今人家那也是典吏了,属于杂流官。”
一说起这个洪书吏,卫夫子立马就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那个原本是同知老爷家公子,后来因为父亲被流放而受到牵连,夺了秀才功名,成为贱籍的那个?”
“就是他,你可知当初他那父亲是怎么丢官的?”
“难不成,是因为王家?”
卫夫子从来都是聪明人,能考上举人的都不是笨蛋,就是智商不一定说是绝高,那也肯定比寻常人厉害些,一听这几乎是明摆着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多半是那同知老爷受到了王家的打压或是陷害,反正没有好事儿就是了。卫夫子想到这个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怪不得那文奴货打举人这样肆无忌惮,果然是家学渊源,连五品官身都能被他们折腾成流放,贱籍,我这个举人可不就是蝼蚁嘛。”
这话说的有些酸,不过那眼神却是越发的冷了,嘴角一牵,冷笑着说道:
“就你这知道听到的就有两件了,那其他的地方呢?只怕多的数不胜数,这样的仇不知道结下了多少,既然有官员扯进去,那那些官员的同窗同科呢?那些同乡同族呢?这牵扯起来,又该是怎么样的人脉?果然,王家破败可期了。这样一想,贾家果然是聪明人,那贾赦老爷往日都说他是昏庸无能之辈,这一对比,我倒是觉得他实在是有大智慧的人了。人贵在自知,武将人家,在没有从武转文的时候,昏庸,无能,甚至是贪财好色,有这样的名声未必不是最好自保之道,最起码去了兵权大忌,成为了朝堂博弈中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能被人忽视,能顺当的披着勋贵的衣裳做寻常人家,不用担心被人欺,也不被人嫉恨,只要安稳的守上一二代人,再培养出几个低等文官来,不声不响,慢慢的就重新有了崛起的本钱。”
确实,贾训虽然不觉得这贾赦大伯真有这样的大智慧,可却也认同,如今的贾家确实在无意识中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