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卫清妍立刻就知道侍女言中出错。院判是与她品级相当,按国朝之礼是无需跪的,但以往的院判都尊她为妃位,手下宫女也不知不觉养成了低眼看人的性子。
果然,年轻的左院判笑道:“这位姑娘提醒的是。”随即仅躬了躬身。
夕桃眉毛一竖,强压下怒火,道:“奴婢可不敢承苏大人美言。”
宫中的女人大多都见不得人好,夕桃一见她,就想起她在沉香殿里陪侍了大半夜。虽说是医官,可还是女人,哪有女人能在陛下寝宫里待过两个时辰的!就连她家小姐也不曾有如此待遇。
苏回暖轻描淡写地道:“姑娘不必敌视本官,本官当初真的只是在为陛下请脉,还有一位余御医亦在场。”
屋中几人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谁也不想她能说出这种话来。
这无异于一巴掌扇在卫清妍脸上。她攥紧了袖子,对侍女喝道:“你跟着我进宫五年,连礼数都全忘了?还不快跟苏大人致歉!自己去管事嬷嬷那领罚,就说是我御下不严,丢了银烛斋的脸面。”
苏回暖好整以暇地看着,无意阻拦。
卫清妍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侍女一眼。
夕桃虽为她打抱不平,却还是言听计从,福身道:“奴婢冒犯了大人,望大人……”
“本官自然不会跟姑娘计较这个。”这声音清润如春雨,藏了一丝无害的笑意,仿佛之前就是开了个小玩笑而已。
夕桃气的双颊潮红,一个宫女脚下生风地拉着她走了出去。
卫清妍柔柔道:“苏大人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太惯着夕桃了,平日里总说要她收敛几分,这下可好,也长个记性。”
她眼波楚楚,意态愈发娇弱可怜。
苏回暖道:“婕妤的家事本官自是不可去管的,何况夕桃姑娘实属无意。婕妤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卫清妍松了口气,她原以为院判要抓着她不放,现在看来还是个识时务的。
宫女奉上两杯清茗,道:“苏大人且上前来。”
苏回暖坐在卫清妍对面,戴上手套道:“冒犯婕妤了。”
擦去药膏的伤口划拉得十分有水平,不深不浅,没有戳到重要的经脉,却外观可怖。应该是剪刀一类的利器,不会是她自己想不开,那么是谁有胆子伤害一个备受宠爱的后妃?
苏回暖不会愚钝到去问伤口怎么来的,只是仔细看着。光滑白嫩的皮肤上突兀地多出一道丑陋的疤,她心中万般可惜,决心一定要把它给弄走。这个美人就算只会扮扮柔弱,放任手下人欺生,她看在自己承诺过的份上也会处理好。万幸美人生的漂亮,她没有潜意识地抗拒。
“婕妤用的伤药势袁大人调制的吧。我可否一观?”
卫清妍心思一动,问道:“袁大人精于此道,我用着觉得甚好,只是愈合的较慢。”
她命宫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镶金边的小圆盒,苏回暖凑近半透明的膏体闻了闻,斟酌道:
“药方上应该是有脉案的?”
宫女替卫清妍答道:“院判新来,不知道陛下几年前令太医院将后宫的处方和医案分开,所以银烛斋只有方子,请院判过目。”
苏回暖惊讶了一瞬。处方一般和脉案在一块,盛云沂居心不良,一点也不体谅医官们的辛苦。这是要让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妃嫔们不能精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怕他对太医院也下了必要的封口令。尚食局的医女们没有本领从一副深奥的药方上看出具体病情,主子们只管喝药,别人就更加不清楚了。
医官们辛苦,后宫倒也清静不少。
“头一个御医开的方子是止血的,上面有王不留行、蒴翟叶、桑根白皮、川椒、甘草等,碾成粉末覆在伤处,后来陛下让袁大人给婕妤开些助伤口愈合的养颜药方。”
苏回暖暗暗道第一个御医是军医出身吧,这王不留行散剂量要稍微多了,还真是把娇滴滴的美人当军人治。手上捏着袁行开的方子,她略瞟过去,又不淡定了。
“本官须给婕妤请脉。”
宫女撩起卫清妍的袖口,苏回暖搓了搓指尖直接搭上去,没有用薄绢隔着。
卫清妍婉转道:“以前的医官们都是先请了脉再说,苏大人倒独辟蹊径。”
苏回暖专心诊脉,垂眼答道:“婕妤过奖。”
卫清妍由她固定着手腕,突然感到说什么都没用。事实上也不用她说话,苏回暖一开口,她就怔住了。
“婕妤的伤口确实愈合得很慢。我刚刚还约莫能看出深浅,想是袁大人的功劳。”
卫清妍一直隐隐察觉此处奇怪,被她一说,顿时怒道:
“苏大人慎言!袁大人才回乡十数天,大人就在这儿擅自诋毁,不怕众医官寒心么!”
苏回暖慢条斯理道:“婕妤莫急。本官的意思是,袁大人希望这伤口愈合的慢些,须知在我们看来,好的越慢,可能性就越大。”
“什么可能性?”
苏回暖笑吟吟道:“好的彻底,或是不彻底。”不等卫清妍询问,她接着说道:“正是有袁大人珠玉在前,本官才得以有机会替婕妤把这东西给抹掉。这种划伤,最忌不小心用了猛药留下点疤,慢慢地治才算最好……当然,没有极佳药物的话,这放在民间就是一个拖字了。”
嘴上尽说好听的,她心里想的却是——袁行哪里敢敷衍卫婕妤的伤,不是盛云沂下的令又是谁?就是这伤的来由,只怕也与今上脱不了干系。
卫清妍长叹一声:“那就是我错怪苏大人了,我给大人陪个不是。这伤还要仰仗大人。”
苏回暖却犹豫了,若真是今上不想让她好全了,自己又何必违背他的意思?她思索着凝视卫清妍燃起希望的秋水眸,记起初见时被她发现破了相却并不局促的样子,生出一些敬佩来。她掌权后宫,这一道疤就可以让有心人把她从云端推到泥里去。
苏回暖平生有两件事不能忍,一是扯着面具做人,二是见到美人被毁容。她从药箱里拿出两个非瓷非玉的小瓶交给宫女,道:
“每天早上起身对着安息香搽一遍青色瓶子里的药膏,中午拿水兑两滴蓝色瓶子里的粉末洗干净,晚膳后搽第二遍,翌日早晨再洗去。”
宫女欲召外间御药局的宦官过来记录处方,卫清妍挥袖止住,道:
“苏大人应知我为何让你独自进来,我依靠苏大人,大人也不要让我失望。我不想令此事传扬太广。”
语气凝重得让她反感,好像她成了卫婕妤的私人,婕妤还不放心她。
丹参、防风、白鲜皮……苏回暖接过宫女递来的笔墨刷刷写下瓶中药物的成分,头也不抬地道:
“婕妤多虑了,陛下提我做左院判,可能就是看中我口风紧。”
她没有说谎,她口风要是不紧,那个叫夕桃的宫女还能因为“风寒”一事认为她心怀不轨?
卫清妍遭此提醒,脸色蓦地白了三分。她镇日为自己下颔的伤提心吊胆,院判胸有成竹地为她医治,她反倒忘了苏回暖是陛下的人!这道伤不正是拜陛下所赐!
苏回暖火上浇油:“看婕妤的伤,我寻思着划破的时候还很干净,没有进灰尘,不然王不留行散起不到这么好的效果。”
卫清妍的眸子里满是惊惧,那一晚被火烤过的尖利剪刀刺入身体里,剧痛和冷漠让她的心都凉了,那人剪烛的姿势,转身的姿势,浅笑着拿刀刃抬起她下巴的姿势,如同一个个噩梦,让她永远无法抽身。
“婕妤好好休养,这两瓶用完,再让尚食局的女医们在饮食上下点功夫,我估计就差不多除尽了。
婕妤的脉还有些虚,我在药方上加了个疏肝解郁的海藻散坚丸,此外晚上若还是睡不着,下来走动走动比躺着要好。”
卫清妍僵硬地点头,旁边宫女忙道:“多谢苏大人走一趟,婕妤两刻后便要用午膳了,奴婢们送大人回值所。”
苏回暖一笑,轻快如拂墙而过的花影:“有劳几位姑娘。”
她最后望了眼梳妆台前,卫清妍孱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失了血色的面容隐没在墨迹般的长发间。她想,这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没必要和她计较什么,就像没必要和那个侍女计较一样。
*
今上的书房明水苑。
付豫压低了嗓门道:“陛下,苏大人去了银烛斋。”
盛云沂手中折子一扔,对着两堆高高的奏章塔道:“她倒是清闲。”又拾起一本看起来。
付豫斟了茶,轻声道:“据说苏大人要把卫婕妤的伤治好了。”那天他随今上回寝殿,知晓卫清妍惹今上不快,事后又听闻婕妤失足划破了下巴,脑子转得飞速……陛下还真是下得了狠手啊。
盛云沂批了两笔,问道:“说完。”
付豫观他并未对此事追究,绷不住低笑:“听说那苏大人……本是送了婕妤两瓶药的,走到殿门口又叫宫女折回去说——用完了药瓶子还得还给她,真真是小气极了。”
盛云沂笔下动作不停,淡淡道:“不是小气。那瓶子贵得很,苏院判体谅婕妤开支用度,不忍让她破费罢了。”
付豫听呆了:“陛下怎么知道那瓶子很贵?”
盛云沂抬头,唇角扬了扬:“朕上次抢了她的瓶子,她生怕朕给砸了却赔不起。”
付豫见今上心情明显很好,顺势奉承道:“陛下怎么会赔不起?拿了苏大人的瓶子,那是给她面子!”
“可惜苏大人不给朕面子。”
盛云沂说完,就再也不出声,静下心来看折子了。
付豫大概知晓今上说的乃是今日新院判给卫婕妤请脉一事。他瞥了水漏的刻度,溜出去一趟吩咐准备午膳,回来时就看到两摞折子已经批好,留中的依然寥寥无几。而屏风前多出一人,正是季维。
他退至外间呼喝黄门宫女,心想午膳又要推迟了。
“越王将令大人囚在连云城的王府中,大人的家眷踪迹极为难寻,但目前已有些头绪。据我们在南安的探子回报,令大人与越王龃龉愈深,越王甚至动了用刑的念头……”季维悄悄瞟了下今上的脸色,“不过忌惮帝京,终究只是在牢里关了几日。”
盛云沂端坐案后,修长的手指压着纸镇,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动。
“关了几日?状况如何?与南安接头的人是否处理干净了?”他掂了掂琉璃纸镇,啪地砸到地上,“莫要让朕以为你们河鼓卫只有个空架子!”
季维垂首应诺,周身压力剧增。
“巡抚有事朕尚且可以让你们割发代首,若是家眷五日内再寻不到,你手下四百号人,全都提头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