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回暖往外走,沿着小路走到了后院。
前门她是不敢出的,但可以考察考察府馆的布局。偌大的一张地皮,居然没几个仆从,守卫也稀稀拉拉,后院更是没个影子。她连茅厕都考察过了,出来时还是满腹疑惑,对着满院青青野草发怔。
院子像是这几天没有打理过,也可能是梅雨季节的天气催的草见水就长,池塘边的垂柳挂着三千烦恼丝,在水面上点开圈圈涟漪。
她走近池塘,塘内鲜绿的浮萍静悄悄浮在水上,一双燕子低低掠过,乌黑的尾羽沾了初歇的细雨,停在石径旁的灌木里。
苏回暖跟着燕子踱到小路的尽头,下方就是一塘碧水。她将藏起的纸张笼在袖间展开来,小幅度地把几个药名撕成了碎片,团成球贴着身子往下扔,落到脚上再轻轻一踢,小球就砸到了池塘边缘沉了下去,隐约可见数张纸片在水里散开。
她方才舒了一口气,就听得身后脚步响起,随即一声大喝:
“让开!”
她一惊,下意识一让,这一让脚却是朝着右前方,等她看到石头上的一大片青苔,心叫不好的同时就蓦地滑掉了下去。
“噗通”一下,池水飞溅,苏回暖在水面努力扑腾着不让自己沉下去,但她实在不会水,只听说尽量要浮在水面上,这水塘不大却深,她脚挨不到底,手碰不到边,内心深处的恐慌瞬时占据了四肢。
她拼尽全力不闭上眼,冲着塘边浸到水里的柳枝划去,放在地上短短的几步距离如同有万里之遥,她怎么挣扎都是在原地。水花溅了满头满脸,动作间她感到水从脖子涨到了下巴,更加惊惶了。
岸上陈桦大喊:“我找人来救你!”转身朝正房飞奔而去。
苏回暖在水里欲哭无泪,她原本见到陈桦跑到池塘边大喜过望,以为她要跳下来救她,结果她等了半天才知道这也是个不会水的!
她咬牙往塘边刨,两腿蹬的快要抽筋,终于混乱间给她抓住了几根柳条,她两手狠狠一拉,身子浮上来一截,刚要再用力,那几根柳条“啪”地一下在她燃起希望的眼神里不合时宜地断了。
苏回暖为了保持体力一直没有喊人,这时尖着嗓子叫了好几声,就在她眼看不行的时候,岸上忽地现出一个人影来。
她已经叫不出声,嘴里灌了水,竟还没整个下去,只能使最后一丝力朝他挥挥手。
岸上那人静静看了片刻,清清淡淡道:
“姑娘命中缺水。”
苏回暖举起的手臂一下子僵住了。她在最后一刹那仰起头吐出一口水,愤然骂了一句,而后铁槌似的直直往下沉。
她浑身已无一点劲,软绵绵泡在冰冷的水中,呛了好几口,心道陈桦再不带人来,她真要去给知州大人开路了。
漫长的等待过后,一只手扶上她的腰,等到双脚触到坚实的地面,她才瘫坐在草丛里靠着救她的侍女不停大咳,眼泪都咳出来了,陈桦拍着她的背,让她深呼吸。
苏回暖喝的水不算多,肺部重量逐渐减轻,麻掉的脚开始针刺般的疼。眼前模糊的景物变回原样,她抖着手指着那四五人中央穿绯袍的人道:
“……”
陈桦捂住她的嘴,焦急地望向巡抚,巡抚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眼睫微微一动,道:
“劳姑娘费心,本官阖家都不缺水。”
苏回暖在陈桦坚决的手掌下安分不少,一路被搬回所住民房。
木桶里的水正热,苏回暖脱力地倚在桶壁上,听陈桦说了来龙去脉。
陈桦把她的药箱托侍卫送过来之后就被人软禁在屋子里,好容易和他们说自己是端阳侯府的医官,又要事请见巡抚大人,侍卫也知晓这民房是按身份分的,给了个面子派人通报,之后果真得了传唤。
苏回暖没有问人根底的习惯,决心以后定要改过来。她这么多天早出晚归,和同住的医师在一起的时辰屈指可数,只清楚陈桦是个老练的见多世面的医师,真没想到是晏家的医官。又转念心道正常,他们要打惠民药局的主意,自然要命人打探打探最大的药局内部情况。
陈桦见袅袅蒸汽中她脸色苍白,忙道:“对不住,我没告诉你,怕你多心,回去之后对我们成见更深。”
苏回暖烦躁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认为我成天想多?”她捏着胰子,一手慢慢理着长发,热水侵入皮肤令她好受一些,“虽然……我的确经常东想西想,但是你们说出来我又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陈桦笑起来,清秀的面庞多了抹神采,很是动人:“那我以后有什么事再不瞒着你了,和你直说。其实我并非侯府里的医官,家父才是,我还早得很呢。”
她帮着苏回暖擦洗,又烧了一桶水,加了半海碗桂枝和苏叶、白芷等药材驱寒祛湿。陈桦摸准了她的性子,苏回暖被伺候得分外舒心,从桶中带着药香出来的时候不满便烟消云散,
待躺到床上,陈桦才说:“我来后院找你,正看到一个飞镖一样的东西朝你的方向射过去,金属材质反光,我就提醒了你一句,没想到你往前倒。”
苏回暖裹在暖和的被子里,露出尖了不少的下巴,眼睛缓慢地眨着,隐约“嗯”了一声。
陈桦看她困倦的不行,轻翘的睫毛覆压在白瓷一般的皮肤上,被子不知不觉拉到了鼻子底下,越发显得脸小。她想起这只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心里委屈又说不出来,就轻手轻脚替她拉下床帘挡住难得探头出来的太阳光,让她睡个好觉。
陈桦也打了个哈欠,马不停蹄赶往都察院。
令介玉正在院中温盏,雪青宽袍下露出石凳素净的灰,明雅如画。
陈桦方欲下拜,令介玉就抬手免礼。她垂手侍立,耐心待到淡紫芽叶悬浮于澄澈汤面,好似鹊鸟集于枝上,说:
“晏公子命民女看顾苏医师,民女若扰了大人清静,还请大人不吝责罚。”
令介玉三指端起瓷杯,昨夜被疏雨打松的梧叶落在石桌上,也落到他生出折枝白牡丹的袍角。茶叶仍然垂直悬停在水中,湛湛的水光倒映出他漆黑的瞳仁,仿佛是井底浸泡着的曜石。
他抬眼道:“令严还在侯府?”
陈桦惊诧道:“大人好记性。家父开春以来腿脚不便,蒙侯爷错爱,就留在府中了。”
当日这位大人来花园凉亭中与世子交涉事宜,端阳候亦在场。她父亲本要辞行回乡,顺便给侯爷号完脉,自己腿疾却犯了,她只好和两个人一起将父亲抬回去。就是那时她匆忙仰了下脸行礼,不过短短一弹指工夫,事隔一季,他竟然还记得,当真是记性好的吓人。此后她远远见过他几次,却都是在侧后角落里,他风采又与旁人不同,这才能在棚屋里认出来,从而勉强托个关系脱身。
令介玉笑道:“他就这般不喜欢让人叫他世子么?你替我带个话给他,晏氏在抚州开的茶行着实欺客,一两浮紫六两银,难为知县大人了。往后我也不好空手来买,给个收茶价钱就行。”
陈桦听他语气熟稔,显然是和公子私下交好,便也笑着说:“民女会如实禀告公子的。”
说罢她转念一想,若是他未能认出她来,她也未能及时带人赶去,是不是就会放任苏回暖溺在池塘里?她思及其彼时言语,不禁心中一沉,也不管他嗓音多悦耳,距离先无形拉开了两三分。
令介玉低首品着茶,随意问道:“那医师是世子准备投财力之人?”
陈桦谨慎道:“世子放出整顿惠民药局的消息是真,民女不敢揣测。”
令介玉放下玉白瓷杯,嘴角挑了丝笑意,一双眼似明似暗地瞧着她。
陈桦感到他犀锐如锋镝的目光,顿时明白心思被看穿,索性杵在那儿不动。
令介玉并未刁难于她,举袖示意她可退下。
陈桦得了准信,忙不迭行礼离去。她离开时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巡抚是这个月刚入天金府的,据说此前一直居南安省,但如何在四个月之前出现在端阳侯府的花园中?
她边走边想,等棚屋里的人声渐渐漫上来,她不得不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苏回暖一觉睡到了晚上。
这些天太累,抓住了机会就睡死过去,从没想过自己睡眠质量会这么好,醒了都不愿意睁眼。陈桦御寒措施做的及时,没有着凉的迹象,她恨不得当时学知州晕倒偷个两天闲。
更衣后她发现家里的水喝完了,就出去打了桶井水放灶台上烧,火燃起来,苏回暖拿着剩余的水泼到外面浇花,顺便洗个手。
夜空的颜色不深,薄薄的一剪月影羽毛似的飘在天幕上,几缕云丝如烟雾,缭绕着几颗星。
她早上确实是胆子太大了,那两个侍卫敢放她走,就一定有把握她跨不出府馆的门槛。她打算转一转拖延时间,不料暗处的人先一步动手,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没亲眼看见所谓的暗器,既然反光,那就是堂而皇之的明器,给她陪葬用的,那一群人有足够多的办法骗过她的眼睛。
苏回暖权衡一下,决定先填饱肚子。棚子对面的民房分了一个作厨房,她在养病坊看诊时若过了中饭时辰,会有值班的医师送来白粥素面,早晚饭几乎都是在那边解决的,理论上回住处也行,可实际上没人操这个心。
另三个人不在,饭点已过,苏回暖懒得自己做饭,更不想到那里去蹭,在床上灌下一壶廉价茶水后晃到厨房开工。面条在柴锅里黏在了一起,她怀念起山上开饭的光景,只管看着书等,菜上桌了张嘴就行。总是被挑剔端碗夹菜的姿势,苏回暖满腹不平,有本事他自己做一次,说出来头头是道的。
盛到碗里才发觉忘了放盐,苏回暖把面疙瘩捞出来,就着炙甘草煮出的水囫囵塞进胃里。
门帘一动,两个青衣姑娘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一看这举世难遇的用餐场面,愣了半晌,其中一个道:“苏医师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没有去饭厅领粥么?”
苏回暖坐的笔直,道:“头晕,上午就先回来了。辛苦你们忙到现在。”
医女们形式上问了几句,洗漱完毕,早早和衣而眠。
陈桦是四更回来的,苏回暖知她累极,催她赶紧歇息。陈桦脱下外衣对她道:
“人数还在增加,不过病情已有所好转,我想离平息下来也不远了。你这几日多多躺着,缺你一个不缺,医师们能应付过来,不必担心。”
苏回暖一宿未睡,坐在藤椅里发呆直到东方既白。
霪雨最终散去,棚屋里的病气被宛如火炉的日光一晒,好的差不多的病人中了暑,医师们也跟着头昏脑涨起来。
苏回暖休了三天,接到汪槐染病去世的消息。她照常点卯,别的医师除了感慨知州大人以身殉国,丝毫未发现有什么异状。齐国的疫情得到控制,万来人埋入地底后,第一批医师开始撤离疫区。
同住的两个医女兴高采烈整理行装,苏回暖陷在椅子里兀自思考,回京之后是否可能出去游玩。夏至已过,中秋只有一天空闲,若是药局无事,她一定要延长假期去玄英山。
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苏回暖和陈桦被分配到第二批回繁京的队伍中。谁知道第二批是什么时候,医师们懒得去送先走的,看着一同被抓丁人家却先回家,心里膈应的很。
苏回暖自是在棚屋里照顾病人,病愈者回到家中给医师们送来谢礼,她得以回房子里自己钻研下厨,陈桦不得不看着她,以免出事端。
两人在邹远的头几天话很少,熟起来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陈桦和她说了不少与端阳候相关的事迹和国情,又问她家里如何。苏回暖从小背的熟了,张口就道是覃煜母族的远房表亲之孙女,也不管她信不信。
这一问却让苏回暖上了心,她觉得不妨试着寻一寻外祖母本家,还想去西域,再去一次定启,祭拜祭拜父母。
她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可每当她读着妈妈留下的文字,就会感觉他们其实从未离开。只是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明确告诉她对错与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