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沉天色掩盖着深深庭院,四下里清光寂寥悄无人声,唯有枯枝一段被路过的人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愈发显得这个冬日干燥冷寂。绕过前院二十四道小桥流水,穿过后院成群的枯枝冷木,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清楼小筑,他慢步徐行前行进去,走上小楼的最顶层。
肖容敛正坐在那里批改手头的奏章,看见他进来只是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你回来了?”
方麒佑略略点头,走上前去,在肖容敛身侧的垫子上坐下:“恩。”
肖容敛刚好批到手上的最后一本,这本批完后,他把这一沓奏章归咎了一下,把他们都推到案几的一侧去,双手撑在案几上,按压着眉目两侧,像是有些头痛。
方麒佑见状,直接挪了挪贴在肖容敛的身后,从他身后伸出手去,接替肖容敛给他按揉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怎么了?”
方麒佑凑过来后,肖容敛不由自主地合上双眼放松下来,任凭方麒佑动作,此时听他疑问,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峰道:“前段时间我派遣人前去保护西南那边上京述职的官员,本就是要保全他们留京任职的,结果他们人死了不说,连那些人手竟然都折在了那里,看来对方是下了功夫要让他们有去无回的。”
听肖容敛提起此事,方麒佑凝神道:“看来萧党的官员是按捺不住了,才会派遣精锐下这样的死手,拼着要垂死挣扎一把了。”
肖容敛点点头,继续闭着眼睛接话道:“虽说太子封闭了西北那边的消息,可终于还是能传出来些,更何况那批捐献物资的行商最近返回京中了,想必带回了不少风声。”
方麒佑的神情也不由得凝重了起来:“估计萧党最近会有大动作才是。”
话音刚刚落地,就见天空中闪电般飞来一只雪色鹞鹰,一眨眼的功夫就飞进了小楼顶层的窗口,直接飞到了肖容敛的案几旁。
肖容敛听见了鹞子扑腾的声音,睁开眼伸出手取下鹞子脚边系着的信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用一只无色的毛笔沾了沾一个小瓷筒里的清水,然后涂抹在纸条上,上面的字陡然显现出来——
太子周宸于宛城遇刺重伤,宛城动乱。
肖容敛原本八风不动的脸色猛然一变,手掌顿时攥紧了字条:“......他们怎么敢?”
就连方麒佑看见纸条后也不禁一惊:“太子出事了?”
肖容敛出任右相前曾担任太子少师,当时也曾教导过连周宸在内的几位皇子,和周宸故有师生之谊,这次在他被虞承帝派去西北前夕还为他定下计策,本以为周宸控制住西北的部分兵力后必定十拿九稳,却不想再最后的关头上竟出了这样的乱子!
肖容敛不过片刻就稳住了,脸色放冷低声道:“是了,必定是太子拿到证据后那边要和他来个鱼死网破了,不然等太子把一切都摊到了望京,就算是抄家灭族也不为过。他们连西南的官员也敢刺杀,难道还怕再多个太子不成?”
方麒佑此时也沉下脸来:“你都把白旻派去了太子身边,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事!白旻平素的稳重周密都哪里去了?如今太子重伤,宛城缺人主事,光凭他怕是会稳不住,得劝陛下赶紧再派一个资历老成的人过去稳住大局才是。”
肖容敛眉目淡淡道:“不用别人,我去。”
方麒佑霍然站起身来:“不行!暗脉和暗火两人都在宛城和你失去联系,至今还下落未明,就连你派暗鹰过去都没找到踪影,可见宛城那里怕已经是萧氏一党的天下了,如今你怎么能轻易涉险?”
之前肖容敛派暗鹰过去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当时肖容敛还让白旻、也就是暗冥派手下协助暗鹰过去寻人至今无获。如今连白旻都被他指去了太子的身边,他就这样直接前往宛城实在有些冒险。
肖容敛沉声道:“西北镇守的大将军韦定国资历有余锐气不足,行事太过稳重反而不敢轻易下决定。陛下曾对他下过命令,让他务必协助太子宛城一应的赈灾事宜,想来他也是一切都听太子的吩咐。如今太子重伤,宛城人心涣散无人主事,怕是要乱成一团,我不亲自前去不放心。”
方麒佑紧紧一抿嘴唇,直接做下决定:“我和你一起去。”
肖容敛凝眉反对道:“不行。你可是帝都缇骑使,负责帝都的一应防卫,你走了望京的安全谁来负责?”
方麒佑沉声道:“我走了还有秦峥,还有方赫。”
秦峥是帝都的副缇骑使,是方麒佑的副手,是他的心腹爱将,年有三十多岁,年轻有为老成持重,能力出众才干出色,若是将来方麒佑升任,秦峥便可顶替方麒佑就任缇骑使一职。方赫是方家的家将,从小在方家和方麒佑一起长大,相当于方家的养子,年少时也曾和镇国公一起镇守过西部边境,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只比方麒佑小一岁,年纪尚轻。
肖容敛依然皱眉反对:“不行,只有你才最能镇得住帝都的守卫,你留下。”
方麒佑把手搭在肖容敛的肩膀上,目光沉沉:“帝都还有陛下,有陛下坐镇大局不会出事,就算是萧氏也不敢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弄鬼。”随后他微微一顿,郑重道,“我不随你去,我也不放心。”
方麒佑曾与肖容敛闲谈时隐隐露出大逆之意,但也不过是一时之气,并不是真的想取上位而代之。虞承帝的本事,他也是敬服的。只要有帝王坐镇,萧氏不可能翻出天去。
肖容敛抬首与低头看向他的方麒佑对视片刻,才微微垂下头来,稍稍捻紧了手指,淡淡道:“也罢,你和我一起去。”
鸿嘉十五年的元月几件重大事件连续又快速地发生,为刚翻过新的一年的大虞国在一年中最冷的年月里蒙上了一层血腥的雾气。其中头一件事,就是还未举行册封礼的太子周宸,在被派遣前去宛城赈灾时遇刺重伤。
当这一消息传回帝都时,帝王不禁雷霆大怒。
第二日朝堂议事时,右相肖容敛率先站出,愿代帝王亲去宛城安抚民心,处理雪灾善后事宜,彻查太子遇刺一案,并把太子安全带回。缇骑使方麒佑紧跟着出列站在右相身后请命,愿一力护送肖右相前往宛城,而由副缇骑使秦峥暂代己职。之后又有许多官员纷纷出列,向虞承帝表明忠心。
最终虞承帝允右相所请,并派遣缇骑使调遣精兵三千护送右相前去宛城,务必把太子平安带回,查出幕后指使刺杀者严惩。
即刻启程。
后宫昭阳宫中。
这天宫外的天气极冷,宫殿里烧着地龙,倒是一团暖烘烘的温度。只是殿里帘帐纱幕纷纷都挂了下来,把宫外的天色遮掩了七七八八,今日本就没出太阳,天色显得有些暗淡,这么一挂更显得殿里昏暗。
整个昭阳宫都陷入一片昏沉的气氛里。
直到午后宁熹公主打开宫门踏入昭阳宫中,才为昭阳宫乍入一线光亮。
方皇后定定地看着坐在下首的宁熹,半晌才缓缓道:“宁熹,你来了?”
宁熹凝眉看着皇后,心头大痛:“母后!”
方皇后微微摇摇头,略略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边有皱纹显现出来:“你不用担心母后,母后只是这几日没怎么睡好,不打紧的。”
自她当上了皇后之时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她膝下仅有的两个儿子,周宸和周骞,自生下来就几次三番地被人下手。如今眼见得周宸要登上太子之位,并借助西北赈灾一事迅速坐牢储君的位置,更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自从知道周宸在宛城遇刺后,她几乎一日都没有睡好,每夜都在沉沉的担忧中醒来,生怕哪时就带回来太子重伤不治身亡的噩耗来。饶是她平素保养得宜,这么些时日下来也不禁显出老态来。
宁熹何尝不担心胞弟,但是眼下看着方皇后这把般忧虑,她也只好劝慰道:“母后,如今右相已经离开帝都前去宛城,他还带去了江湖上有名的千金圣手云琛,有右相在旁护持,凭它什么牛鬼蛇神想来也不能再伤到宸儿,宸儿必定能平安返回望京的。”
提及肖容敛,方皇后皱起的眉头也不禁松了几分,她也点点头道:“容敛一向让人放心,想来有他前去,那边的局势能最快地稳定下来。”担忧完长子,方皇后同样也关心这个唯一的女儿,她接着道:“我听说近日驸马处理的好几个案子很得罪人,是吗?”
宁熹落在膝裙上的手不由得慢慢抓紧身下的衣料:“是。驸马近日被调去京兆府协助京兆尹理案,经手的几个案子都和望京里权贵家里的子侄有所牵扯,他处事公允从不偏袒,的确十分地得罪人。我也曾劝他可以把手头的事情移交给别人,可是驸马他......”宁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并不听我的劝告。”
方皇后又叹了口气:“如今帝都乱象已生,在这当口得罪人确实颇有风险,可照我和驸马见过的几面来看,驸马本是那种有主意风骨正的人,为人如光风霁月,你让他把得罪人的事推给同僚去做,他自然不会同意。”
方皇后仔细观察宁熹公主的神色,心头闪过些许不对,略一沉吟后问道:“宁熹,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驸马在婚后对你不好?”
宁熹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辩白道:“没有,驸马对我是很好的,只是,只是......”她低垂下头去,方皇后也静静地等着她的回话:“大约是这婚事只是我一厢情愿,是我一心爱慕于他,也是我求得父皇赐婚,驸马对我大约没有情意。”
方皇后脸色有些不虞,宁熹连“没有情意”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可见傅君华在婚后对她并不怎么好,可偏偏这婚事确实是宁熹一心求来的。
“可他当初不也没有反对赐婚吗?怎么不肯在婚后好好待你?难道他有其他喜欢的人,还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宁熹摇摇头道:“父皇赐婚难道他还能不受不成?我当时就该想到的,驸马怎么会看上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算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可在婚后对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也只是恭恭敬敬持之以礼罢了。他把我当成公主,却没有当成他的妻子。”提及最后这句话时,宁熹眼中微有泪光闪现,她略一侧头抹了抹眼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方皇后在三个孩子中向来最疼长女,如今见她流露出这样的伤心之态,也不由得觉得揪心,她对着宁熹招招手道:“过来,煦儿。”
宁熹闺中名字是叫周煦,可是她自两岁时就有了宁熹的封号,外人一律都按封号来叫她,就连帝后二人寻常也是叫她宁熹,只有在十分亲昵的时候方皇后才会叫她闺名。此时听闻皇后这么一叫,宁熹几步走上前去,扑倒在方皇后怀里,婚后的冷寂连着近日对胞弟的忧心俱化作眼泪流下眼角。
方皇后揽住长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肩,语气十分地柔和:“煦儿啊,人生不如意事八|九,总不能十分求成。更何况,你们之间的年龄毕竟差得太大了,我当初本就不怎么赞同这桩婚事。驸马眼下没有心上人就是最好的了,就算他一时之间对你并无他意,可日子久了他总会对你产生感情。”
当初在上清宴的士子中,皇后本是最中意探花百里衍,年轻俊秀,和宁熹年纪相当;虽出身寒门,但正可走孤臣之道,日后必会得到虞承帝的一力提拔。可偏偏宁熹一心一意想嫁给状元傅君华。傅君华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年纪太大了,和宁熹甚不相配,就连虞承帝当初也十分反对,但终究架不住爱女苦求,就允准了这门婚事,可到底不如人意。
也只能等待岁月慢慢消磨了。
还没等宁熹公主从伤心中缓过来,就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惊慌失措地奔进殿里,直接跪在殿中的帘外道:“启禀皇后,陛下的寝宫走水了!”
“什么!”方皇后一把放下怀里的女儿,急急忙忙地奔出去,看着那宫女道:“那陛下有没有出事?”
平时最为沉着冷静的大宫女锦绣此时也是在有些掩不住的慌张:“据说是陛下的寝宫后殿走了水,陛下本人不在殿中无事,可听闻此事后竟一怒之下、一怒之下晕了过去。”
方皇后神情恍惚了一瞬。寝宫后殿,寝宫后殿不是放置了那人的冰棺吗?
宁熹公主本想随着方皇后一起前去看望皇帝的,方皇后当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勒令她留在昭阳宫,哪里都不能去,又吩咐宫人速速前去教导皇子的书房把周骞叫回来。
宁熹在昭阳宫中等了片刻,就见周骞披着一袭紫色裘衣匆匆赶进了昭阳宫内殿,急急忙忙地朝她奔过来:“阿姐,父皇他怎么了?”
周骞小宁熹七岁,今年不过才刚十岁,比起长兄的心智早熟,周骞虽平素好武多有锻炼,身板结实英气勃勃,可眉眼间还带着些许稚气。
宁熹对着幼弟收起脸上的忧虑和茫然,竭力做出个平静的样子来:“父皇的寝宫走水了,想来父皇近日来过于劳累,听到这个消息晕厥了过去。想必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像是在安慰周骞,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过了年也不过十七岁的宁熹,虽然对政事自有自己胸中的一番论断,目前也因担任国子监女学主簿对政事略有涉猎,可终究还是个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公主。她在看到方皇后临行前脸上的神色后,不知怎地,心头上隐隐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预感。
姐弟两人在昭阳殿等候了好一会儿,没等来虞承帝那面的消息,却见方皇后带着身边的心腹宫人匆匆地迈进了内殿,定睛朝他们姐弟两人定定看来。此刻方皇后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眼底有种宁熹说不上来的东西,隐隐让她觉得惶恐。
周骞还年幼,不能理解他阿姐内心涌动的东西,看见方皇后回宫忙着跑过去,牵住方皇后的衣角道:“母后,父皇到底怎么了?”
方皇后摸摸小儿子的脑袋,一时间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宁熹缓缓走到方后身前,抿紧嘴唇让身边的宫人下去,等内殿中仅剩下母子三人的时候才微微颤抖着嘴唇问道:“母后,父皇他出事了吗?”
方后看着早慧的长女,放低了声音道:“你父皇昏倒后,我前去景仁宫,被拦在了外面,说是你父皇突然病重,不得宣外人入内。”
“是太后的懿旨。”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太后!竟然是太后!
外面的人都不知道,甚至包括站在她眼前的一双儿女都对此一无所知——曾经坐拥中宫大权在握的萧太后,早在几年前就被虞承帝幽禁在了后宫!
当然,这件事是不可能瞒过众人的耳目的,毕竟需要太后出面的场合还有很多,而且太后久不露面也会引起外界的怀疑,若是一旦被萧家察觉,在朝堂上以此相逼,对虞承帝的处境会很不利。
所以虞承帝为萧太后制造了一个傀儡。
在朔国前安邑王世子,如今的朔国安邑王段子安身边就有一名出自傀儡门的傀儡师。昔年段子安被送往望京“养病”时与右相肖容敛交好,后来段子安得公子肖周转顺利回到朔国,为表友好将身边的傀儡师送来虞国一年。一年之期过后,那名傀儡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虞国,而中宫始终和虞承帝持反对意见的萧太后则被承帝一力幽禁在深宫,此事除了承帝、方后、右相外,也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从深宫中逃出来了!
还是在这样巧的一个时机上:太子遇刺,右相离京,承帝晕厥。
若是此事和她无关方后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而且,承帝的昏倒,真的只是因为病重吗?那是因为什么病?
天要变了。方皇后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楚地意识到。
顾不得再对这对姐弟解释些什么,方皇后回头凝神对宁熹吩咐道:“宁熹,这两天你和骞儿哪儿也别去,就待在昭阳宫中,你要管束好昭阳宫的宫人,照顾好弟弟。其他什么都别问,有事我会吩咐你。”
宁熹从没在方后脸上见过这样肃穆的表情,神情一时间也凝重起来,点头应诺道:“是,母后。”
方皇后把尚且懵懵懂懂的儿子撇在身后,步履匆匆地走进寝宫后殿,绕过重重帷幕后,小心地穿进了后殿的密室里,敲开密室最深处的一个格子,从格子里取出一个玄铁打造的牌子。
牌子不过只有少女巴掌大小,此时被方后握在手里,在灯火下闪过玄铁流溢的光芒,映射出上面的一个小字——“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