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就像那人冰冷的眼神,无声无息,却深入骨髓。
宋琳多站了几秒钟,确定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走远,方才拉上窗帘,重新点亮医务室里的灯。
俯身钻到办公桌下面,她把依然昏迷着的医生拖出来,注射了一针安定后,将其四肢重新绑扎牢固。
最后,医生被再次塞进办公桌下方,用椅子完全遮住。
窗外早已一片漆黑,夜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使馆区的灯光渐次点亮,掩映出近旁的花草树木。头顶露台上装点着精致的菊花花篱,菊篱的尽头连接大厅入口,此时已有欢快的管弦乐声从里面传出来。
仅凭音乐中的情绪,难以分辨晚宴顺利与否,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筵席已经结束,舞会即将开始。
仿佛无法抑制的幸福低吟,音乐声片刻不停地从前面飘荡过来,宋琳提醒自己要抓紧时间。
脱掉白大褂、关上灯,她从窗户里钻出去,双手勾住露台的边缘,随即用力挺身,尽量靠近阴影,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壁向前爬行。
花篱和墙壁之间的距离足够一人穿越,宋琳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辆军车并排停放在草坪上,士兵们的包围圈则离得更远。尽管如此,她依然能够感受到车辆引擎辐射的阵阵热意,甚至听见连队换防的口令。平时步行或许只需要半分钟的距离,换作隐蔽的通行方式后,竟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大厅里的乐曲和喧嚣沦为背景,随汗水一并滴落到泥土里。
宋琳身材修长,是典型的格斗型肌肉,擅长于速度和爆发——倒吊在露台下方,并且保持绝对水平,这不仅是对力量的考验,更是对意志的煎熬。
幸好,她还有足够的耐心。
冰冷的空气中,庭院散发出青苔和落叶的气息,微微飘溢着一缕凄凉的秋意;朦胧的月色下,眼前的景物虚化为幻影,模糊了回忆与现实的距离。
半年前去韩国执行营救任务,她曾绕道北京与母亲相见。
日本政府对待革命军的态度一贯鲜明,高内庆子很明白自己回国后将面对什么。一生戎马倥偬,几十年异乡漂泊,临到油尽灯枯之时,还是希望能够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ISIS崛起、极端主义泛滥,像巴解组织这样的正规武装力量,也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因为宋琳年少时的坎坷经历,母亲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对于女儿的要求也尽量满足。可是将所剩无几的活动资金、缺兵少将的人员名单悉数交代之后,坚强的老人终究忍不住落了泪。
“既然暴力革命伤及性命,人民还是被温柔地剥削更好。可他们之所以能被温柔地剥削,而非那样残酷的约束……只是因为我们来过。”
宋琳看得见母亲眼中的泪光,看得见她对时代的眷恋。
“让同胞们受到那么多伤害,我愿意回国接受法律制裁。”老人叹了口气,“我的战斗终止了,你还要为了公正继续战斗。”
她双膝跪地,视线与轮椅上的母亲持平,默默点头。
“这一生,让我最得意的除了你,就是在中东的那段岁月。漫天黄沙,和同志们并肩战斗的时候,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
提及曾经的战友,高内庆子眉目含笑:“丸刚修憨憨的,总喜欢笑着说话;冈本公三一脸严肃,经常是逗乐的对象;安田安之长着一双死鱼眼,做事情却很靠谱……但我们最后啊,都干下了难以被原谅的事。”
这些人全是日本革命军的英雄,为了争取巴勒斯坦独立杀身成仁,宋琳从小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对此并不陌生。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日本人向来懦弱,革命军也一样。劫持飞机也好,空港扫射也好,占领大使馆也好,惊吓渔民也好,始终都没有对准剥削者,而是伤害无辜大众——我们有罪。”
高内庆子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可当人民被反复剥削、无法再苟且偷安的时候,总会有人想起我们,想起我们曾经的战斗!”
“不会忘记,不敢忘记。”宋琳柔声安抚,“革命未成,就没有懈怠和安逸。”
“孩子,对不起你……”母亲啜泣着低下头去,“可是,不管怎么样,请务必坚持下去。”
最后,她目送轮椅被推上舷梯,看着飞机加速、起飞,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越变越小,终于什么都看不见。
宋琳咬住嘴唇,舌尖如愿尝到一股铁锈味道,神智也再次变得清醒。
不要忘记。
不要放弃。
所以,请振作起来吧。
高亢的管弦乐如旋风般轻快,晚宴按照计划进行,窗户里传出欢声笑语,再也没人为之前的意外感到尴尬。
透过明亮的玻璃,看得见大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餐具桌椅已经撤走,盛装舞会即将开场,就连金圣姬也被人扶到高位上坐着,面无表情地面对众多宾客。
宋琳终于爬到墙角的阴影里,藉由花篱的遮掩,堪堪站稳在地面上。
汗水顺着皮肤往下淌,银色晚礼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在打颤,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平壤的深秋很冷,北风呼啸着刮过草坪、吹进墙角,像碾磨般榨尽了体内最后一丝热量,也吹干了透湿的衣料。
宋琳弯腰解开裙摆,随手抚平凌乱的发型,深吸一口气,转身绕过门廊,拾阶走向大厅入口。
面对黑暗中闪出的阴影,负责守卫的士兵立刻慌了神,当即断喝道:“站住!”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干净清脆的声响,女子一身华服飘然而至,神情倨傲地反问:“Qui êtes-vous(你是谁)?”
法国与朝鲜没有建交,普通士兵即便能用英语交流,应付法语还是难免捉襟见肘,当时就露了怯。
朝鲜语夹杂着英语,他比手画脚半天,始终无法表明的意图,急得满头大汗,越说越乱。
幸亏妇女协会的秘书也在门口,见此状况立马出面解围,一方面确认宋琳的客人身份,解释宴会上有突发状况,一方面敦促卫兵放下武器,避免造成恶劣影响。
宋琳摆摆手,满脸不耐烦的表情,用法语说自己是巴解组织的代表,之前只是去花园里抽了支烟,没想到回来就被拒之门外。
妇女协会的工作人员来自朝鲜外交部,都是金正日综合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至少能说两国外语。在他们的帮助下,卫兵也很快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放卡让宋琳再次回到大厅。
舞会已经开场,乐队在楼厢里奏响轻快明丽的旋律,成功激起了宾客们的兴致。
舞池里,名媛贵妇的裙袂翩翩,如同遍地盛开的花朵,美不胜收;舞池旁,外交官们无视周围戍卫的士兵,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明亮的水晶灯、冒着气泡的香槟酒、锦衣玉袍的男男女女,在混杂着各种香水味道的空气中,一切宛如无声的波浪上下翻涌。
宋琳不再试图将自己藏起来,而是款款步入人群中心,热情地呼朋唤友,很快便与大家打成一片。
外交官都是自来熟,注重礼节比生命更甚。尽管不记得宋琳是谁,他们却能听出对方熟悉自己,估摸着肯定是个熟人。于是表面上也都有来有往,将气氛营造得活络自然,彼此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
一支舞曲结束,乐队再次奏响经典的《蓝色多瑙河》。
俄罗斯大使走过来,单手在胸口画了个圈,彬彬有礼地邀她共舞。
宋琳求之不得,微笑着将右手递出去,左手轻轻搭上对方肩头,脚下如流水般优雅地滑入舞池。
抹胸式晚礼服露出肩膀和手臂,将她的瞳眸衬托得愈发闪耀,娇艳的唇瓣勾起弧度,轻而易举地便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华尔兹舞曲节奏明快,就像一柄无形的鞭子,驱使舞者们脚步不停。
宋琳没有丝毫慌乱,轻盈流畅地移动、旋转、跳跃,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完美配合着舞伴。
大使人到中年,虽然身体不够灵活,却还是气喘吁吁地跟上步伐,口中反复赞叹道:“Судовольствием!(好极了!)”
一曲终了,两人互相行礼致意,宋琳很快迎来第二、第三个舞伴。
整场舞会期间,她都没有再休息,除了中途去过一次洗手间,几乎从头跳到尾。守卫在大厅周围的士兵们离开了又回来,却不被任何人注意。优雅的旋律、欢畅的舞步让宾客们彻底忘掉烦恼,尽情享受夜晚的美好。
直到士兵再次撤离,才有人发现金圣姬早已不在场内。
大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军犬的吠叫声,宾客们面面相觑,就连乐队也渐渐停止了演奏。
宋琳转完最后一个圈,刚想要催促舞伴,却被人牢牢掐住肩膀。那双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她怀疑自己随时会被掐断脖子。
“人在哪儿?”
李正皓声音低沉,气息如蛇般冰冷,洒在颈后激起一阵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