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明霜一向不以为然,但从他口里说出来,她却也不觉得反感。
明霜抿着唇微笑,取了根树枝往火堆里捅了捅,“杀什么人呀,怪可怕的。”
不论如何,听到他能这样讲,心里竟甜丝丝的。江城和乔清池不同,她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毫无条件的包容。很奇怪,她可以欺负他,可以调侃他,但是对清池却做不到这些。那个人和她心性相同,能够在一起谈天说地,甚至心有灵犀,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没有嫁过人,想象不出成亲之后和他在一起过的会是怎样的日子。
夜色还很深,从头顶明月的高度来看,应该不到子时。明霜缩在地上抱膝发呆,换下的衣裙上全都是泥,还得由江城来给她洗。不知道从前给姑娘家洗过衫子没有,她从洞里望出去,瞧着他的背影感到很稀罕。
等回来时,江城还抱了一堆干柴,两个人就坐在火边。她只要不说话,他就不会吭声,气氛僵硬得有些尴尬。
这还是明霜长这么大头一次在野地里过夜,江城从来在外漂泊惯了,早习以为常,她却显得百般不自在。怎么说也是锦衣玉食十多年养出来的小姐,山洞阴冷潮湿,坐一会儿就凉飕飕的。
明霜皱着眉尽量把自己裹紧一些,大约是看出她冷,江城不动声色地往火里添了好些干柴。
衣摆下冰冰凉凉地滑过一个物体,动作不疾不徐,明霜偏头不经意瞧了一眼,登时抽了凉气。“有蛇!”
她话音正落,斜里一枚石子飞掷过来,恰恰定住它三寸,江城几步上前把蛇扔开,拉过她手腕仔细检查。
“有没有被咬?”
这辈子都没见过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明霜抓着他衣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没、没有……”
抬眼一打量,差不多有杯口那么大,通身碧青色,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令人胆寒。她禁不住带了些哭腔,颤声问道:“是真的蛇啊……这儿不还会有蝎子,有毒虫吧?咬上一口,可会死人?”
深山里什么都有,春天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他真说不太准。
看她怕成这样,江城心下一软,只好道:“属下去洞里看看。”
“诶——”明霜一把揪住他,“你走远了,我怎么办……”
“不会走远的。”
“那也不行……”
明霜摇了摇头,巴巴儿地望着他:“我不要一个人。”
知道她此刻没有安全感,能被她这样依赖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江城眸中柔和下来,与她并排而坐。
“好,我不走就是。”
明霜靠在他身边,一面他背后缩,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瞧方才那条青蛇。春夜里,山中满是虫鸣声,清脆响亮,她忽然问道:“小江?”
“嗯?”
“这蛇有毒么?”
他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是绿锦蛇,虽然喜欢咬人但没有毒的,小姐大可放心。”
明霜默了一阵,随后扯了扯他衣摆,笑吟吟道:“我饿了。”
江城:“……”
半个时辰之后,火堆上多了个架子,串着一条已被剖了内脏的蛇,烤得滋滋作响,明霜托腮盯着蛇肉看,两眼闪闪发亮。
余光偷偷瞥到她这般神色,江城禁不住弯起唇角。两次跟着她这样落难了,上次她昏睡着,他一晚上心都是沉着的,这回她清醒了,似乎天大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仅仅是这样看着她,心情也徒然开朗起来。
“可以吃了么?”
“快好了。”蛇肉不能生吃,必须得熟透了才行。
摸着烤得差不多了,大火上炙熟的难免烫口,江城晾着等了好一会儿才递给她。
大家小姐没尝过野味,吃什么都新鲜,尽管没放作料,明霜仍旧吃得很香,从签子上扒拉下来,一不小心脸上沾着都是炭灰,像个小花猫。
他在旁瞧着不由淡笑,目光渐渐柔和。
“好吃。”明霜眯着眼睛朝他笑,“我还是头一次这样吃蛇肉,以前只吃过蛇羹……你尝尝。”
她说着撕下一块就要往他嘴里送,江城不欲拂了她好意,却也不好由她来喂,只拿手接了,放到口中。
“怎么样?”
“嗯。”
见他点了头,明霜才收回视线接着鼓捣。
这蛇肉少,一条不够吃,她开了荤后愈发的饿了,江城没办法,起身去沿着河找,足足捉了一个时辰的蛇来给她填肚子。
火堆旁横尸遍野,转眼间又让她吃了两三条,江城加了些柴禾进去,忽然觉得明霜是个人才。刚刚见了蛇还吓成那样,这会儿却拿着蛇头在手里把玩,丝毫不见惧色。
“小姐……蛇头不要玩了,不干净。”
她乖乖应了,把几个脑袋扔到火里去。吃饱喝足之后,明霜又闲着没事干了,头钗许是落在了水里,青丝散了一地,她伸手扯了扯,也是一把泥,干成了块儿。
“小江……”
尾音拖得有点长,听这口气,江城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缄默不语。
果不其然,明霜伸手轻轻拉住他,“我想洗头。”
洞外的溪水潺潺流淌,水面飘着山里落下的树叶,清澈见底。明霜凑在岸边瞧着水里倒映的自己,满脸是泥,难为她还在火堆边吃了那么久的蛇肉,想起来“噗嗤”一声就笑了:“好难看,好像怪物啊。”
江城还真是很少看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
“你和我呆了那么久,怎么就不说呀?”明霜一面鞠水洗脸,一面问他,“不觉得丑么?”
“不会,很好看。”说完又感到太轻佻,忙补充道,“……属下的意思是,不难看。”
她闻言,忽然来了兴致,“那我和明绣谁好看?”
没很留意三小姐的相貌,他只得道:“你好看。”
明霜笑意渐浓,“那我和郡主呢?”
“……你好看。”
“那我和你呢?”
“……”江城无奈,“属下不算姑娘家。”
她真心诚意地赞赏道:“可小姐认为你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好看。”
这是变着法儿说他是个娘娘腔么?
江城不敢深想,暗叹着岔开话题:“岸边地上凉,您腿不好,不要坐着了。”
她乖巧地颔首:“诶。”
江城叹了口气,俯身去把她抱在怀里。
大约上辈子自己欠了她不少钱,这辈子注定要是他命里的天魔星吧……
明霜头发很长,把发带一摘,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江城捧了水小心翼翼地将她发梢润湿,尽可能轻地把黏在上面的泥土洗掉。
由于常年握剑缘故,他掌心满是薄茧,手指从发间穿过的时候,触感有些粗糙,不过倒不觉得难受,反而摩挲着还有些痒,明霜枕在他腿上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江城动作放得很轻柔,极有耐心的把每一个打结的发丝慢慢解开,理清,生怕弄疼她半点。
明霜觉察到的时候,便低低笑道:“小江。”
“你好像我娘啊……”
他身子一顿,被自己呛着,别过头猛咳了许久。
她笑得更加收不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这不就对了么……”
江城将她秀发从溪水中捞出来,拧了拧,耳畔听得她开口:
“之前干什么老是闷闷不乐的?”
有很多事情没办法告诉她,也许有一日她会知道,也许不能。
“属下没有闷闷不乐。”
这个人嘴很硬,打死不肯承认,她也无奈。
洗完了头,两人便回到火堆边坐下,脚边全是烤焦的蛇头,看着瘆的慌。
明霜往他跟前挪了挪,眼下一头湿漉漉的,暂时也没办法睡了,她歪头去打理湿发,目光不经意落在江城身上。
因为外袍给了自己,这会儿他只穿了件深衣,白衫子下的肌肉若隐若现,狰狞的疤痕映入眼帘。她索性把头发披在脑后,探手过去想揭他衣襟,殊不料江城却反应极快,转过身把她手腕捉住。
“小姐?”
明霜讪讪一笑:“我想看看你的伤……”
他眸色渐沉,松开她,“没什么好看的。”
明霜抽手回来,也不说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盯着他。
江城被她瞧得颇为无奈,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顺从地将深衣褪了。
明霜顺着视线往上移,目光越来越暗,虽知他这一路走来肯定艰辛,却也没料到浑身会有这样多的伤疤,尽管大多数已经淡了,可是痕迹犹在,最长的那条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腹部,从大小上就能推测出那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蓦地看见他胸膛上密密麻麻有数十个红点,明霜瞠目一愣,想了片刻后笑了起来:“这是我上回扎的?”说话间指腹就抚了上去。
“原来我下手这么狠啊,真没看出来……当时你怎么不说?”
她指尖染了蔻丹,衬得肤色白洁,细嫩的触感从早已成疤的胸口上拂过,江城不禁喉头一紧,连呼吸都异样起来,忙转身避开她,飞快将衣服穿上。
明霜不明所以,“背上呢?我记得你护着我的时候被石头砸到了。”
“不妨事的。”他窘迫地别过脸等待潮红散去,“没伤到骨头。”
一听说没伤到骨头,明霜便未再同他争执,只蹲坐在石边,随手捡了枝桠扔到火里,熠熠的火光照亮眉眼。她笑容平静,淡淡的拿手在地上画了个圈,轻声道:“你为我也受了一身的伤……”
“我知道你是严世伯的人,虽说拨给了我,等我嫁了人还是要回去。”明霜忽然小心拉了拉他衣角,“你……愿意跟着我么?你若是想,我可以去找爹爹把你赎过来。”
江城只觉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的确想留在她身边,但是要随她嫁到乔家,大约会比现在还要难受吧。那段时间她和乔清池温存的每一幕从眼前闪过,锋利得宛如刀尖。
“我……”沉吟许久,他咬咬牙,“您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走山路,会起很早的。”
他没回头,身后听得她极轻极轻的叹息,牵在衣摆上的手指缓缓抽走。明霜背对着他躺下,一言未语。
干柴又爆出火星子,啪啦一声响。
江城将已经烘干的衣裳仔细搭在她身上,明霜缩了缩肩膀,故意别过头没搭理他。
他微微抿唇,守在火堆边闭目浅眠。
洞外,月色寂静,薄云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