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好面子,便是嘴上说着心疼她,但这种场合仍旧不想她露面,省得别人说三道四。
“她话倒是讲得好听,那天我病里见她表情不像作假,险些就当真了。”明霜灌了口茶,冷哼道,“果然我还是太年轻,她才不会把我当亲闺女看待。”
姚嬷嬷和杏遥相视一眼,忙上前给她捶肩捏手:“小姐消消气儿,其实今天来的人咱们都不认识,依我看不去也好。便是去了,也就是说点客套话,应付着多累啊,倒不如在家里歇息。”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去,只是自己不去和别人看不起她不让去是两码事,这口气不是那么容易咽下去的。
明霜颦着眉不高兴,茶碗一搁,抬头就唤道:“小江进来。”
很快,那抹高挑的身影便立在眼前。
她脱口而出:“去取个藤球,我要踢球!”
这会儿满屋子都呆了,江城不自觉地轻轻“啊”了一下,一脸愕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明霜没好气,“觉得我是瘸子,就不能玩球了是吧?”
他忙垂首:“属下不敢。”
“还不去拿来?”
他只好道:“是……”
*
此时前院堂屋中已经开席了,来贺寿的客人分两拨,一拨是朝堂上的同僚,和明见书一块儿谈谈家国大事;一拨则是女眷,跟着叶夫人吃茶聊天,气氛相对和谐。
今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也回来省亲。亲家公的寿辰,王妃自然很赏脸的跟着过府坐了一坐,大约是对明锦非常满意,和叶夫人闲话家常的时候顺带就提到了剩下两个姑娘。
“绣儿这丫头是年前及笄的吧?瞧着是水灵,不过人太浮躁了些。”
叶夫人笑着说是,“她在家里年纪最小,打小捧手心里宠着,难免娇惯。”
“这个不要紧,还早着呢,她模样不错,往后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也给你留意留意。”
叶夫人漫不经心地道谢,如今明锦已经出嫁,对于她而言,明绣找个什么人家无关就紧要了。
轩榭外的戏台旁,身穿彩杂戏衫的人摇旗敲锣地在表演水戏,场面很是精彩,在场的宾客连声鼓掌。
王妃面带微笑地颔首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她:“我记得,明府上还有一位小姐,听说和锦儿差不多大,只是腿上受了点伤,挨到这时候了也还没谈婚论嫁。可是真的?”
明霜的事儿但凡听过明家的都知道,这本是叶夫人最不愿意提起的一茬,可王妃既然问了也不好不答。
“是……有这么回事。”她拿帕子掩了掩嘴角,讪笑着说,“都知道她的事,门当户对的怕找上去给人笑话,稍稍差那么一点儿的,也担心委屈了她,所以一直耽搁着。”
“嗯,是挺难办。”王妃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有什么打算么?”
“暂时还没有,这种事也强求不来,就看几时有缘分,也算是造化了。”
“她相貌如何?”明府藏得严实,明霜又是才到京城,好些人都没见过。
“相貌挺好。”叶夫人微微一笑,“性子也不错,知书达理的,是个很文静的姑娘。”
王妃喜欢看人面相,登时来了精神,四下里张望:“哦,她今日来了么?”
“前一阵身体不好,去外头……静养了。”
闻言,她颇觉失落:“哦……那就可惜了,改明儿得空再让我见一见。你也要尽快给她寻门亲事才是,年纪拖大了就更难挑人。”
“是是是。”
……
离这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一个人,长身玉立,儒雅潇洒,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抬眼朝正和王妃说话的叶夫人看了一看,唇边似有似无地浮起笑意。
小石桥附近观戏的都是朝里入官不久的年轻公子,瞧瞧杂耍吃吃酒,话题却很微妙地转移到明家的明绣身上去了。
明见书官拜三品,是六部尚书之首,底下没有不想攀亲巴结的。明锦是长女,许多人高攀不上,但若能博得明家三小姐的好感,也一样可以成为明见书的女婿,届时升官发财,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
正好明绣就坐在小凉亭里百无聊赖地看戏,明见书又不在附近,于是一干青年才俊便各自低低盘算起来,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轮流上去偶遇。
“听说三姑娘喜好精巧玉石,在下巧得一块和田碧玉,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汴京有诗人用海棠和姑娘作比,从前小可还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姑娘的容颜让那海棠也黯然失色。”
“知道寻常俗物断入不了姑娘的眼,小生不才,作画一幅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
虽说看不上面前的人,但这些话明绣还是十分受用,故作矜持地嫣然一笑,命丫头把东西收好,难得娴静地坐在那儿有模有样地品茶。
“哎。”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撩袍回来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感慨道,“要博美人一笑可真是不容易。”
一旁坐着的清俊少年却捏着玉杯笑而不语。
“怎么?”锦衣人见他这表情,不由奇怪,“你不去?”
“我去作甚么?”
锦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你今日特地来给明大人祝寿,还送了那么大一份贺礼,我以为你也是冲着明三小姐来的。”
乔清池把杯子随手一搁,不在意地弹了弹衣袍,“美人如花隔云端,都近在眼前了,那还叫美人么?”
锦衣人莫名其妙地摇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
他并未解释,慢悠悠地提袍起身,在他肩上摁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这事儿上,兄弟我也没什么帮得了你的,加把劲去讨三姑娘的欢心吧。”
锦衣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离席,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抓了个果子边吃边听戏。
离了戏园子,乔清池沿着青石板小径一路走,这附近人少,再走不远应该就是内院了,他朝附近打量。
日头渐起,冬日暖阳高照,郁郁葱葱的山茶间有嬉笑声传出来,一转头就看到花圃中的人,明媚的笑容绚丽夺目。
小花园里让下人腾了个半大的空间,几个小丫头并几个小厮热热闹闹地在里面蹴鞠,明霜也参与其中,为了保证自己这队不落下风,她果断拉了江城入伙。
鞠墙虽小,却没扫他们玩球的兴致,你追我赶,跳跃飞奔。她脚不能踢,但可以用手,再加上江城在这方面占尽了优势,局面几乎是一边倒。鞠球才到脚下,他抬腿腾挪,身形灵活地躲过前来阻截的人,带着球畅通无阻,旋身一挑踢入门中。
明霜抚掌一笑,摊开手来:“又赢了又赢了,快给钱!”
一干下人们垂头丧气地摸出一个铜板放到她手里。
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这么玩着好没意思。
杏遥噘着嘴推她:“小姐,江侍卫在你那边,老是你赢,都不好玩了。”
她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恍然的模样环顾四周:“一直都是我赢么?”
下人们齐刷刷地点头。
她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很是大方:“行,那把小江给你们。”
又一场开始了,有了江城在旁,屡战屡败地小厮们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球刚到脚下就迅速传到江城那边去。
“江侍卫,靠你了!”
他接过球来,脚下正欲发力,耳边忽然就听明霜喝道:“小江不许动!”腿脚惯性反应立时一僵,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地。
明霜慢悠悠地挪到他跟前去,俯身把球捧到手里,又慢悠悠地挪到球门前,“啪”地一下。
“好了,又赢了,快给钱快给钱!”
“……”
这么明目张胆的耍赖也亏得她是小姐才做得出来,不过谁家腿伤了的小姐还玩蹴鞠?说罕见都不为过。
鞠球踢得太猛,冷不防从园子中飞了出去,滴溜滴溜地滚到乔清池脚边,他弯下腰去很随意地捡起来。
众人一见,是个生面孔。今天宴请宾客,想必是从前院来的,再看这穿着打扮,定然不会是寻常人家,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明霜也收敛了表情,目光探究地朝他一望,似有些稀奇,杏遥见状赶紧上前推着她过去。
“这个……是姑娘的鞠球?”乔清池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淡笑道,“失礼了。”
明霜道了声谢,垂眸把球接过来。
“姑娘是府里人?”见她在打量自己,乔清池拱手作揖,“在下姓乔,今日特来给明大人贺寿的,不过这园子太大不小心迷了路。不知姑娘能不能行个方便?”
恍然听到刀刃渐渐出鞘的声音,他循声瞧去,正对上一双清寒迫人的星目,看上去并不怎么友善。明霜偏头把江城的手摁了回去,随即捧着鞠球展颜笑道:“呀,这么巧,其实我也迷路了。”
想不到对方连愣都没愣一下,接着她的话说:“原来是这样,那的确是很巧呢!”
“是啊!”
乔清池把折扇一收,故作好奇:“敢问姑娘是这府里的……”
明霜含笑回答:“老爷请来修剪园子的粗使丫头。”
他绵长的“哦”了一声,喃喃重复:“来修剪园子的呀……”
明霜歪头眨了几下眼睛:“不知公子是?”
“在下翰林院侍读的书童。”
“原来是书童公子。”明霜垂首算是行礼,“幸会幸会。”
乔清池忙恭敬回礼:“客气客气……恕我斗胆,能否请问姑娘芳名?”
“我么?”明霜吟吟一笑,“我叫杏遥。”
身后的杏遥抽着嘴角默默盯着她的背影。
但见他将这名字细细含在嘴中咀嚼,打着扇子摇头晃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果真是个好名字。”
她含羞带怯地别过脸,“公子这般赞誉,杏遥哪里当。”
“那公子怎么称呼?”
乔清池作揖回道:“在下二狗,见过杏遥姑娘。”
“二狗公子不必多礼。”
两人一问一答,应付自如,各自的气场竟有几分相当,已从修剪花枝谈到抄录书籍,从浇水施肥讲到煮茶喂鸟。明霜爱玩也就罢了,难得还遇上个肯陪她玩的,实属少见。
杏遥讷讷地立在一边儿,听得一愣一愣地,正想同江城打趣几句,回眸见他表情冷淡,到嘴边的话只好又都吞回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