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明霜跟前的丫头长得都水灵,小小个儿的,单从模样来看瞧不出什么分别,不过人心隔肚皮呢,谁知道打的什么盘算。
她简单问过姓名家境,最后挑了两个年纪最小的,从前在浆洗房做事的女孩儿,一个取名未晚,一个取名尚早,另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总共多了四五个人,一日下来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了。
丫头们年纪小,都是十岁出头,难得从苦活儿里跳出来,一个两个别提多高兴,在大院儿里浇花弄草,有说有笑,心无城府的样子。
明霜午后睡醒就捧了热茶坐着轮椅在门口看她们玩儿,唇边满是笑意。杏遥端了糕点出来,一见这闹腾腾的模样登时叹气。
“小姐在这儿呢,你们还有规矩没有了?”
一听她呵斥,几个小姑娘忙噤声,乖乖儿地闭了嘴。明霜回头笑她:“骂什么呀,让她们闹吧,我瞧着高兴。”
杏遥噘着嘴埋怨她:“您又惯着她们,没的到时候再养一窝主子出来。”
“不会的。”
新来的丫头还小,她看了一阵,捡了两个毽子扔给她们踢,阳光下的生命鲜活不尽。
江城抱剑站在一旁,余光就瞥见明霜盯着那两个踢毽子的小丫头看,眼底里的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知道她的腿有伤,只是不知是如何伤的,又能不能医好,但看她那样艳羡的神情,一时间,连他也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
“小姐,小姐!”未晚从外面跑进来,急急通禀道,“大小姐来了!”
明霜喝茶的手一顿。
她病了这么久,明锦不过就头几天来看过她,隔了大半个月,眼下来作甚么?
“遥遥,去准备茶点。”
“诶。”
明锦是明家的长女,叶夫人所出,在府里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叶夫人养得好,她即便家中也是温婉贤淑,举止端庄,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虽说容貌一般,但往椅子上一坐,茶水一端,整个就是一家之主的模样,和太太很像。
“霜儿病了这么久,身子可好些了?怪姐姐太忙,正赶上清明祭祖的事儿,都没抽空来看看你。”
你就是不忙想来也没空看我。
明霜笑着点头:“我大好了,多谢姐姐关心。”
“听说你把房里的丫头都换了?”明锦刮了茶叶喝了一口,“也是应该的,你才来,拨来的丫头从前都是别家主子屋里的,难免不把你当回事。伺候的人还是自己用着顺手的才好。”
“嗯,姐姐说的是。”
“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的不对。”她摇头,“太太让我帮着打理后院,我一忙晕了头就容易疏忽,没能面面俱到。”
她还是笑:“家里人那么多呢,一两个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姐姐不用太自责。”
明锦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儿,扯了半盏茶时间她还在寒暄,终于等明霜按耐不住要直截了当问她所为何事时,她总算开口了。
“你这身子本就不好,眼下又病了一场,不是姐姐说,你还是应该在家多休养一段时间。”
“怎么?”听她话里有话,明霜笑问,“我有什么非得出去的理由么?”
“爹爹没告诉你?”明锦故作吃惊,继而叹气,“他也是喜欢你的紧,就怕你受委屈。前些时日和夫人说想让你跟着陈掌柜去学着打理他名下的几间铺子,你瞧你本就不舒服,更何况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
原来是这样。
明见书是个重情义的人,因为腿伤本就觉得亏欠她,如今又落水害病,便想用这法子来弥补她,指不定往后还会把店铺记到她名下去。听上去是很好,不过他到底不了解内宅里那些人的心思。
依叶夫人的性子,会同意才怪了。
“是啊,我也那么觉得。”明霜喝着茶,顺着她的话说,“而且我又不懂,学来做什么?”
听到她这样说,明锦微微一笑。
“妹妹能明白这一点最好。”
探完了口风,也提了醒,明锦带着自己的丫头告辞离开。她前脚刚走,明绣后脚就跟了进来。
“小姐,三小姐来了。”
明霜摁着眉心叹气。
真的是好烦。
明绣小她一岁多,眼下才及笄,是由她亲娘带大的,张姨娘家境虽好,可当初进门时不光彩,是爹爹在外偷的腥,府上但凡有点身份的都不爱搭理她。再加上她这个人眼皮子浅,教出来的明绣更是嚣张跋扈,心眼儿多且爱使小性儿,可论心机论手段又比不过明锦。
“方才看见大姐姐了。”她喝完茶,挤眉弄眼地凑到明霜旁边,“她是不是特地来叫姐姐你别出去抛头露面?”
“就是呀。”明霜也不瞒她,点点头,“我还在发愁怎么办好。”
“那是怕你抢了她的风头。”明绣拉着她衣摆小声道,“你想呀,她现在跟着太太管家里的事,不过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姐姐要是管了铺子,那就不一样了,往后太太歇下了,指不定由你来主持中馈,太太素来瞧不起咱们,必然不依。”
明霜垂眸笑着饮茶,没接话。
大家都当她是嫁不出去的,不过想想也是。
“姐姐,你我都是庶出。”明绣眨了眨眼睛,“从小到大没少吃亏,总不能就这么让她们得意了去,谁咽得下这口气啊?”
她在杭州住了五年,你们家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她可没参与。
明霜仍旧吃茶,想了想,问道:“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好?”
“什么好不好。怪我投错了胎,本来不怨谁。可是她仗着身份欺负我,一日两日就罢了,好几年过来,我自然不甘心。”明绣委委屈屈地抹着眼角,“依我看啊,你落水保不齐是她干的。”
“她今天动手害你,明天想必就要害我了。”她低低道,“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姐姐,不如你和爹爹说,搬来我们俩一块儿住吧?这样你也安全一些。”
重头戏原来在后面。
刚到府里时明见书给她的东西不少,就是月例也高出明绣许多,这是看准了她好拿捏,特地过来演一场同仇敌忾的起码啊。
明霜暗笑道:真搬来说不定她连明年春天开什么花都看不见了。
“爹爹已经安排了一个贴身侍卫给我,想来不用担心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而且我这腿不方便,和妹妹住一起多有打搅,再者,夫人那边只怕也难说。”
抬眼望到不远处的江城,明绣小声“啧”了一下。
明家的人和她不熟,平白无故献的殷勤她可不敢接。
明绣劝了她半日,见她一直淡淡的,说话模棱两可,久了也感到没意思。最后只笑嘻嘻地把架子上摆着的那块上好的鸡血石讨走,这一趟也算没白来。
送走了她,明霜坐在院子里吹风,一言不发地望着门边的方向。
江城站在她身后,适才听了屋里那些烦烦索索的对话,再看她的背影,只觉得很单薄。
明面上虽是明家的二小姐,但处境势孤力寡,也难怪此前会遭人毒手。
就在这时,明霜低声说道:“她们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她们。”
语气之冷,寒彻入骨。
江城不由微微侧目。
这回她脸上没有笑容,面无表情。
*
明锦明绣走后,好几天里她都过得不舒坦,加上天气又阴沉起来,心情愈发的抑郁,胸口闷得发慌。终于等天放晴了,明霜便决定出门去散散心。
我朝自□□以来对女人家的束缚就小,未出阁的姑娘也可以在外走动,不过大户人家稍微严格一些,比方说明家,官宦府上的小姐一个月只有几日时间能够外出。
明霜在杭州时和祖母住在一块儿,规矩少,人也自由。并且久居杭州城的都知道她腿上有疾,故而就算走在街上也不会有太多人频频回顾。但京城就不一样了,饶的是她早已习惯,却也受不了一路上那么多人神情古怪的盯过来。
早知如此,还是该命人备辆马车的。
“杏遥。”她无奈道,“我们走小路。”
“去哪儿呀?”
“找个没人的地方。”
杏遥为难地挠挠耳根,“小姐,我也才来不久,不是很认得路。”
“哎……”明霜叹了口气,“江侍卫。”
闻言,江城停下脚步,想了片刻,拱手道:“汴河河畔倒是有个清静之地,不过并无美景可赏。”
“没关系,你带路。”
正是初春,杨柳青青,河水平静,微风拂面,还带了些许寒意。
四周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明霜忍不住连连叹息。
她出来就是打算看看人,找找乐子,现在倒好,一个人都没有,这和家里有什么分别?
百无聊赖,闲得发慌,明霜皱着眉望向那滔滔河水,不自觉就把目光转到旁边的人身上。
江城本认真平视着前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刚刚转头,恰好和明霜含笑的眸子对上,他慌忙调开视线。
然后很快就听到她笑着问:“江侍卫,你功夫是不是很好?”
“……”
“会轻功么?跳上跳下的那种。”
他只好如实回答:“会。”
料到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明霜把手一扬,“来,捉那只鸟给我。”
呼啦啦一声响,他旋身一跃,杏遥随着他的动作仰头又低头,惊愕之际还不忘拍手赞叹:“江侍卫好俊的身手啊。”
江城握着那只平平无奇的鸟雀递到她手中,淡声道:“小姐。”
明霜垂眸接过来,笑了一下,毫无征兆的摊开掌心,那鸟儿即刻振翅高飞。
“哎呀。”她歪头看他,“不小心。”
江城眉头微颦,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再次跃上柳树。
等拿到手中,明霜又放开,微笑道:“再抓。”
就这样反反复复二十来次,他捉了她又放,放了又命他捉,虽明摆着是在戏耍他,江城也没怨言,每回她一开口,连吭也没吭一声,仍旧给她捉回来。看到最后,杏遥都不禁有点心疼。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明霜从他手里把那鸟儿小心捧过来,看见他手背都冒着细小的汗珠,忍不住莞尔。她抚过那只表情生无可恋的鸟,再次放开。
江城轻轻喘着气,正准备接着抓,她拍了拍手,唤住他:“好了,不玩了。”
他歇了歇,垂首施礼:“是。”
明霜自怀中取出帕子,“你过来。”
他并未多想,往前走了一步。
“再过来一些。”
他只好再走一步。
“低头。”
江城刚刚俯下身,她拿着帕子抬手迎上来,眸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着几分笑意,细细给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辛苦了。”
这一瞬,不只是他,连杏遥也吓得呆住。
他仿若触电一般急忙往后退。
明霜也没在意,心情甚好地深深吸了口气。
“玩够了,回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