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小朝会,封夏引人侧目不已,因为他顶着一颗猪头上朝了!

这种情况,照理说是应该告假,不应该上朝的,因为这涉嫌“御前失仪”了。但封夏坚持要上朝,坚持要让满朝文武看看自己的惨样,还跟负责礼仪问题的同僚争执了好一阵。最后兰台寺卿发话,封夏得以顺利上朝。

今天的小朝会,封夏自然是第一个出班进谏的。旁人也没有什么急事要在此时面奏,看在他那颗猪头的份上,也不与他争抢。

封夏等几名御史的谏章,主要包括四大内容。

第一部分内容就是被兰台寺卿压下来的那封弹章的内容,主要是弹劾顺天府尹在贾蓉被杀案中畏惧权势、处置失当,导致苦主血溅公堂,民情民意鼎沸,严重损害了朝廷威信。奏请皇上将顺天府尹革职查办。

第二部分内容是奏请皇帝下旨,将贾蓉被杀案移交刑部,三司会审,查明案情,以正法纪。

第三部分内容,是弹劾贾王史薛四家五大罪状,例如贾氏某族人强取豪夺,强占民宅;皇后表兄、王子腾之子王仁强抢民女为妾等等。请皇上下旨,严查贾王史薛诸不法事。

第四部分是重点,大体内容是:前有贾珍青楼伤妓案,后有贾蓉逼奸被杀案,这贾家的冢子冢孙一再陷入风月案件,可见其族中作风十分不好。皇后贾氏出身于作风这样不好的贾家,其品德操守当然也是十分值得怀疑的。话说当年,她既已把所得医书献给了朝廷,自己就该功成身退,退居闺中勤修女德,做一个“贞静幽闲、端庄诚顺”的好女子。那样她才配母仪天下,做天下女子之表率。可这贾氏竟敢在献书之后还出来抛头露面!还给男人诊脉治病!!还到江南赈灾!!!还开了个什么瀛洲医馆!!!!这妇人,前前后后已不知见过了多少男人,诊脉时不知摸过了多少男人的手腕,给人行针、做手术时,不知碰过了多少男人的身体!这样不贞不静、不知廉耻的女子,怎么还有脸面活在世上?皇上你头上早就绿云罩顶,怎么还能容忍这样的女子位居中宫?你早该废黜贾氏后位,责令贾氏出家,另立名门淑女为后……喔,臣还听说,贾氏将两个内廷女官硬塞到了太医院去学医术,简直伤风败俗无出其右!

他慷慨激昂地把谏章念完,然后双膝跪下,将谏章捧起,高举过顶。

又说:“皇上,昨夜一伙暴徒将臣打成了这副模样,就是想让臣今日不能上朝,不能面谏皇上。但臣身为御史,早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故而臣今日拖着一身伤痛,腆着脸来上朝了!皇上若治臣‘御前失仪’之罪,臣甘愿领罪。但臣叩请皇上纳臣等谏言,早日整顿朝纲,肃清后宫,平定奸小。勿令江山不稳、皇族蒙羞!”

跟他一起联署这封谏章的几个御史,也一起跪下,叩请水霄纳谏。

孝恭王的胞弟顺郡王心中大赞这谏章写得好!尤其是第四部分,简直堪比当年的《讨武檄文》啊!也许这个意外得来的契机,会比他们原先的谋算更有效、更不露痕迹?

于是顺郡王也按孝恭王的谋算,跪下叩请水霄纳谏。殿中出于各种原因支持封夏谏章观点的少数大臣,也都齐刷刷跪下,叩请水霄纳谏。

尽管水霄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封谏章和此情此景给气得七窍生烟。深深地后悔没有早点找机会,将这个封夏贬到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话说,究竟是吏部哪个蠢才,把这么一个人放到兰台寺的?!

封夏这封谏章的内容,水霄昨晚听了一个大致的转述之后,就想直接弄死了封夏,再推到昨晚打他的那伙人身上。但元元坚决不同意他的做法,认为身为一个皇帝,更加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还说什么“权利必须得到制约”之类的。

他觉得元元说得有理。唐太宗有魏征这面“镜子”照着,终成一代明君。自己的确不应该动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御史,哪怕这个御史迂腐得既可恨又可笑!

“把谏章呈上来!”水霄压住火气,朝封夏招了招手。

元元要看这封谏书,所以他只好收了。可收了谏书,并不意味着要照办。

明瑟不解地看了水霄一眼:这样的谏章,皇上也要纳谏?!可皇帝已经吩咐了将谏章呈上来,他也只好从御座旁走过去,将封夏手中的谏章接了过来,又走回御座旁,将谏章双手呈递给水霄。

就这一点功夫,朝中众臣的心思已经起起伏伏一两个轮回了。

顺郡王等人不知道水霄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接了谏书。暗暗纳闷:老十七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水霄将那封谏章接过来,拿在手里大约翻了翻,不动声色地说:“传顺天府尹入殿!”

顺天府尹?他来了吗?很多大臣都有些惊讶。

水霄微微一笑:“贾蓉被杀案影响甚大,正好顺天府尹昨日结案了。朕想着今日的小朝会,或许会议到这桩案子,便让顺天府尹在殿外侯见了!”

顺天府尹虽然也在京城,虽然地位特殊,但严格说来,属于地方官。若无特殊旨意,是不会来参加小朝会的!

等顺天府尹入殿以后,水霄直接对他说:“封夏这封谏章,弹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官员被弹劾,按例是要上折自辨的,折子你回头再写,先在这里自辨吧!”

自己是皇帝,遇到朝臣进谏不宜发火,但也不必急着赤膊上阵,与一个御史较量嘴皮子。挑合适的人选去吵架,自己从中裁断,才是轻松又有效的做法啊!

顺天府尹之前在殿外听了谏书的内容,早已心中打鼓。

如今水霄让他当廷自辨,他忙道:“皇上,贾蓉被杀一案,臣昨日已查明审结。本案是那贾蓉逼`奸胡何氏被杀,贾珍为了给儿子报仇,指使小厮污胡何氏是暗门子。贾蓉逼`奸民妇有罪,然他已死,按律不再追究罪责;贾珍构陷良民,徇私枉法,按律当杖责四十,徒三年;胡鹏杀死逼`奸妻子之人,无罪。此案卷宗也已于昨日报送刑部。等刑部核准以后,便可当堂释放胡鹏。”

他转头问封夏:“敢问封御史,你说本官畏惧权势,本官畏的是哪家权势?这件案子,本官哪里处置失当了?犯了哪一条律例?莫非封大人以为,本官冤枉了贾氏父子,宽纵了杀人者胡鹏?还请封御史不吝赐教!”

心中暗暗庆幸,幸亏那案子昨天就审结了,不然今天可就麻烦大了!

听到顺天府尹最后那个反问句,水霄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

封夏等人前几日正忙着搜集贾王史薛四家的其他罪证,人手不足,便没有再到顺天府听审,并不知道昨天刚出来的最新审理结果。此时他听到这个结果,不由得愣了愣。

“此案已经审结了?”封夏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正是!难道封大人没有去听一听审?”顺天府尹淡淡一笑,“若封大人没有去听审,又怎知本官处置此案当与不当?又怎知民情民意如何?”

这算是他拿到封夏的把柄了!

趁着封夏还没有回过神来,顺天府尹又向水霄躬身说:“皇上,封夏想要三司会审此案,臣并无异议。若皇上允准会审,臣也可向诸位上官多多习学习学。只可怜那胡鹏,又得在牢里多呆一阵,多过几次堂了!”

顺郡王没想到水霄这么狡滑,根本不与封夏直接交手,直接揪了顺天府尹当打手,对着封夏就是一通乱拳,打得封夏这中年愣头青毫无招架之力。

他又忍不住想:老十七跟贾瀛洲素来如胶似漆。他听到这样的讲谏,怎么还忍得住脾气?怎么不生气?怎不大发雷霆?他这样四两拨千斤的处置办法,倒让自己骑虎难下了!

顺郡王眼看着事情要糟,只得再次站出来声援封夏了:“皇上,顺天府尹避重就轻,砌词狡辩,着实可恶!那胡何氏是苦主,顺天府尹却对胡何氏喊打喊杀,致使胡何氏悲愤之下以头触柱,血溅公堂;致使堂下听审的百姓怨声载道、民情沸腾;致使朝廷威信受损!这才是封御史这封弹章的重点!”

封夏终于从那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落差中回过神来,连忙说:“正是!王爷所言甚是!对着苦主喊打喊杀,是何道理?”

这是顺天府尹的一处软肋,他早就想好说辞了:“顺郡王爷,封御史,当时的情形是:胡家告贾蓉逼奸,贾家小厮指责胡何氏是暗门子,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难以判断谁是苦主,谁是被告。两位不曾审过案,大约不太清楚。像这种各执一词、错综复杂的案件,若难以判断谁是苦主、谁是犯人,本官是可以对双方用刑的!在打那胡何氏之前,本官已经打过小厮进喜了。主审官不能因为胡何氏施苦肉计,就偏向胡何氏,得讲求人证物证。封御史在弹劾本官之前,郡王爷在给封御史帮腔之前,也需要多多研究律例才是!不能因为胡何氏触了柱而进喜没有触柱,就认为本官打胡何氏有何过错!”

顺郡王和封夏都无言以对!

水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问刑部尚书文充:“文卿以为如何?”

这个刑部尚书文充是水霄的心腹之一。隆正二十九年,文充曾被上司构陷。水霄为了避免他被抄家充军,还曾在宫中跪了一夜为他求情。后来隆正皇帝从轻发落,只把文充贬谪了。水霄被立为太子后,隆正皇帝又找了个借口,将文充调回了刑部,以之为水霄羽翼。水霄登基以后,文充就顶了随着义忠亲王坏了事的、曾经构陷他的前上司的位置,成为了新的刑部尚书。

文充简明扼要地说:“此案案卷臣已全部亲阅过。案情清晰,判决合法合理,顺天府的处置并无不妥之处,三司会审实无必要。”

水霄又问兰台寺卿袁蜀:“袁卿,你以为如何?”

袁蜀也说:“确无三司会审的必要。封夏的这封谏章,着实不够严谨。”

等堂堂兰台寺卿给封夏这封谏章贴上了“不够严谨”的标签之后,水霄拎起封夏那封谏章晃了晃:“封夏,你这封谏章里弹劾的贾王史薛五大罪状,不会也是道听途说的吧?”

封夏连忙辩解:“皇上明鉴!这些案子臣已暗中查访过,绝非道听途说。”

“既然如此,这些案子就交给顺天府去查吧!”水霄微微勾着嘴角,对封夏说,“对了,封御史被打成这副惨样,这案子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并交给顺天府去查吧!一定要把打人者和幕后指使都找出来治罪!若是连殴打朝廷命官这样的事也轻轻放过,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顺天府心里苦得如同在胆汁里浸了几天几夜,却也只得领旨了!

水霄沉着脸,将封夏的谏章摔在御案上:“封夏,朕有一事问你: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好,可请过大夫?”

封夏一愣:“自然是请过的!”老母病了,当儿子的不请大夫,岂非不孝?!

“请的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

“自然是……男大夫!”

水霄嘴角泛着一丝冷笑:“那男大夫,给你母亲诊过脉,也必定摸过你母亲的手腕了!你有没有把你母亲的手腕砍下来?”封夏出身贫寒,想来也没见过那种给女眷诊脉时,腕上盖帕子的“逼格”。

封夏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皇……皇上何出此言?”

“不是你说的吗?若女大夫给男子看病,就是不贞不静、不知廉耻。你妻你母都病过,都被男大夫摸过手腕。你怎么没把她们的手腕剁掉?听说你出身贫寒,父亲也去得早,当年你母亲为养育你成材,你妻为了资助你读书,都曾摆过摊儿、卖过馒头面条。她们抛头露面地做生意,曾经见过多少男人?你怎么没把她们沉塘?!”

封夏的脸皮紫涨,青筋暴露,浑身都在颤抖了!

而水霄的声音却越来越冷:“你如今刚当了几天官儿,就大谈特谈什么‘退居闺中’‘贞静幽闲’。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对你母你妻抛头露面做生意养活你、成就你心怀不满?她们如此辛苦操劳,一心为你,难道你就记住了她们被多少男人看过?你如此忘恩负义、心思阴暗,真真是枉为人子,枉为人夫!皇后族中出两个不肖弟子,你就能无根无由地质疑皇后的品德操守,如此不辨是非,不明事理,你枉为御史!

“你可知皇后外出行医之时,总是戴着面罩帷帽,她何曾抛头露面?她诊脉手术时,从来都是戴着一副手套,何曾碰过别的男人分毫?!你不弄清事实,就凭着些道听途说的话肆意污蔑皇后清誉,如此草率鲁莽,自以为是,你这进士是怎么考中的?撞大运吗?

“你可知皇后在江南救过多少人,开医馆又救过多少人?你不恤百姓疾病之苦,不敬皇后大慈之心,满脑子只想着诊脉时要摸男人的手腕,行针要碰触男人的身体!你的心里除了这些龌龊至极的肮脏思想,可还能有一点济世爱民之心?!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官吗?”

他一口气把堵在胸口的话说完,就听咕咚一声,封夏已经晕过去了!

水霄冷漠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封夏,淡淡地说:“传旨:封夏不辨是非,不明事理,草率鲁莽,心思阴暗,革去封夏官职及功名,永不录用。与他联名同署这封谏章的,一并革职!”

满殿大臣终于回过些神来,当下就有官员为封夏等人求情:“皇上,本朝祖制:御史不以言罪人!”

水霄微微冷笑:“‘不以言罪人’也要有底线,不能任由这些心思阴暗的货色无中生有,肆无忌惮地随意诽谤君上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