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喻端着晚饭过来送饭,看见她们正对坐说话,轻轻地把食物放下,蹑手蹑脚地坐在了一旁听她们商量。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妖怪了。”女孩声音细弱地这么说着,肩膀抖了一下,“这一次如果不是运气好,大概就死了吧。我……我不想死,我不想……”
说着说着女孩又哭了出来,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已经被揉捏的皱皱巴巴的裙摆。“虽然断缘后还是有可能演变成这样的情况,可是也许……也许这次会好呢?我已经比较习惯这边的生活方式了,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格格不入了,会……会好的吧?”
女孩抬起头,带着惊惶又不确定的眼神看向屋里的人。她不想死,可是断缘后也不是没有可能重蹈覆辙。或者说她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有极大的可能,往事会再度重演。
“啊……嗯!是的!”和她对上目光的真喻显得慌张起来,语气柔和,绞尽脑汁地安慰她。
“没事的,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一定会好起来的。断缘之后就不会看到妖怪了,想想开心的事吧。初中之后会升高中,一定会认识新的朋友,也会遇到更好的事的……”
真喻说起来颇有些滔滔不绝的架势,可是她话里的真诚和憧憬让女孩没有打断她。江雪沉默地坐在一边,忽然想起之前和巫女们闲谈时说起的事。
这些巫女,通通都不是人类。
死后没有被妖怪污染,保持纯洁没有堕落的灵魂。这样的灵魂被神明所收用,可以化为各种物品的样子,被称作神器。
真喻就是神器,她被天神使用时是烟斗的样子,平常则是身着巫女服的人类形态。
自杀之人是无法成为神器的,这也是真喻对女孩如此温柔的原因之一吧,因为能够感同身受,那种对于死的恐惧,和对于生强烈的渴望。
江雪冷着脸端正地坐着,深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以免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抄把刀杀到学校里把那些熊孩子一个个都打得屁滚尿流。
她憋屈。
这点憋屈跟石块似的塞在她胸口,堵得她那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正正噎在胸膛中,挣扎着要往外炸。
江雪和女孩萍水相逢,没有多么深多么重的感情,交情不会比白开水更浓。然而那股愤怒和郁气却没有因此有丝毫消减,重到江雪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她攥着自己的手指,心想,大概就如同真喻能够感同身受一般,当初被同学孤立的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在意。
所以此时此刻,才会心绪难平吧。
夜斗很散漫地坐在一边,“啰啰嗦嗦地好烦啊,要断就赶紧断,连逃避都不敢的人,去死就好了。”
本来在安慰女孩的真喻一下转过身,温柔的脸瞬间变得狂暴起来,“又说这种任性的话,你这个自称为神的运动服男!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香火不旺!”
“什么啊?!”被真喻戳到了痛处,夜斗也狂躁起来,捶地和真喻吵了起来。
两个人的表情截下来都可以当表情包,这个世界的人都身负表情包特技吧。江雪想笑,却发现笑容似乎被胸口堵着的气吸住了吞了进去,再怎么也笑不出来。
女孩仍然泪眼朦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真的很软弱,软地不敢硬顶一句嘴,弱的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再加上怯懦和黯淡的表情,实在很难像那些阳光开朗地欢笑着的孩子一样讨人喜欢。
可是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一念坚守不住,去死的得是她?
好不容易有了神明帮忙,还要担心因为不够像那群施暴者,而导致今日的情况再度发生。
那口堵在胸口的气越来越涨,左冲右突,终于“轰”地一声,炸了。
“融入他们……怎么融入?最终变成像那些人一样以欺凌别人为乐的人皮怪物吗?”江雪的脸冷,声音更冷,端坐于女孩面前,比一身运动服的夜斗更像是概念上的神明。
真喻不合时宜地想到,连一个人类都能比他更像神明,夜斗这个神明也是吃枣药丸。
女孩仍在哭泣,眼泪越掉越凶。
真喻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不起来了。
一个神器,有时候能多发散一点思维是件好事。比如现在,全身心都仿佛被女孩的泪水浸染的真喻就觉得煎熬。
神器不能有恶行恶念,否则便会使自己侍奉的神明感受到痛苦。可是看着哭成这样的女孩,要秉持心念,是件困难的事。
夜斗拽起她,推着她的后背把她从屋子里赶了出去。
外面吹过一阵寒风,卷起院里凋零的枯叶,越过打开的门落在温暖的地板上。夜斗走回来的时候一脚把枯叶踩碎了,发出一声轻响。
江雪帮女孩擦去了汹涌的眼泪,与她的表情不同,她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令人舒适的体温落在女孩有些发凉的脸颊上。女孩又抽噎了一声,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除了断缘,除了让受害者改变自己,除那以外的办法……
江雪抱着女孩单薄瘦弱的身体,不期然地想起夜斗一开始的提议。
把他们……全都杀掉。
不过是闹着玩……还是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就活该要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那个时候女孩去掏钱包,江雪看见里面女孩的照片,比现在还要更小一点的样子,很腼腆但很开心地笑着,和眼前以泪洗面的人迥然不同。
江雪没有忘记自己是人类,她手里已经死了无数妖怪,但她还不想沾染上人命,所以她一开始并不想这么做。可是她每和女孩多相处一刻,心中的郁气就多长一分。
那些孩子无知,她身为人类不想夺取那么多人的性命,所以眼前对她哭诉的这个人就得死?就要为大多数人“无伤大雅”的小游戏去死?反正她弱?反正她势单力薄?
弱者活该要死。
这种念头,她想想就觉得心头翻涌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戾气。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就先请那些人活该去死吧!
江雪用手抬起女孩的下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也带上了温柔,然而她身上却露出透骨的冷漠和一缕似有若无的邪气。
似乎和之前并没什么不同,然而又有天差地别的不同。
冰雪和刀尖都是冷的,然而握下去,却是决然不同。
女孩与她对视,凄迷的目光被此时的阴阳师摄住了,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变成了无边无底的深渊,拖着她不断下坠。她的心脏一颤,感觉像是被蛊惑了。
温热的手指从她脸颊上擦过,不停落下的泪止住了,那双水汽迷离的眼睛呆呆地望住眼前的人,一瞬不瞬。
“你没有错。”阴阳师如此斩钉截铁地说着,“我会……”
“咚!”
荒川之主扯住女孩的衣领,把她一把丢了出去。
江雪猛地抬头,眼里露出冰冷的杀意,可是等她看清了扔人的是谁……
好像把一锅热水倒进了冰河里,江雪翻腾涌动的情绪一下被浇灭了。
“不要摸她的下巴。”荒川之主一本正经地告诫她,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很严肃的责备人,“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就像……给力给其的感觉,跟茨木童子一样。”
江雪打包票她没有在咸鱼面前说过这个词,所以咸鱼鱼……你在英国的时候究竟涉猎了多少领域的书籍,还知道吐槽白毛小基佬了。
“接触这种人很容易被掰弯。”荒川之主搂住江雪,手指从她的发丝上划过,眼里的不安被强行压制下去了。“你从现在开始不要接触她,这件事交给我。”
江雪蹭了蹭柔软的毛领,点了点头。
荒川之主又亲了她一下,然后一把拽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女孩,一路拖着她出了神社。
江雪果然听了咸鱼的,留在这里没有在参与女孩的事。
她从身上取出五日元,交到用表情包围观完全程的夜斗手里。“夜斗神,请问,刚才的我……有没有哪里很异常?”
咸鱼不会是吃飞醋的人,不然她之前也不需要特意用大天狗的羽毛逗他。男人的醋不吃,反而吃起了女人的醋,只是因为女孩看起来给给的?
江雪怎么可能相信。
夜斗看起来很不靠谱,然而他却很靠谱地给了江雪正确的答案,“有啊。”
他指了指江雪的手,“指甲,变尖了。”
江雪举起自己的手,柔软,白皙,指甲圆润平整,没有一丝称的上“尖”的地方。
夜斗拉过她的手,在她指尖比划了一下,“大概长出了这么多,非常尖锐。身上的感觉也变了,像是……亡灵。”
刚才咸鱼出去没有关门,门外正吹进一阵冷风,江雪抖了一下,一下收回了手。
“谢谢你,今天麻烦你了,夜斗神。”
最后的那个称呼似乎取悦了夜斗,他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陶醉,眼睛都像是在闪闪发光。“没事的,有委托再找我啊。”
江雪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神社大门。
脑海里思绪纷杂,江雪靠着墙,深呼吸来保持冷静。她开始不断回想起从穿越到现在以来的种种,越想就越觉得身体冰冷。
头很痛,仿佛要炸裂。她吐出一口气,暂时放过了自己,让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要想。
带着浑身冷汗,她再次进入了梦乡。
她又梦见了学校,系草在楼下向她表白,她穿了一条藕粉色的裙子出去,在满地烛光中走向了他。
“这次不要再拒绝我了。”系草牵起了她的手,“我喜欢你,江雪。”
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要回应他。“我也喜欢你,秦玉。”
名字出口的那一瞬间,江雪满身冷汗地惊叫着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