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西厄斯顶着两个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水晶镜前,他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自己。

以往,他从不会因为感情上的事而困扰,对他来说,喜欢与吸引,就像三餐一样普通,他不会为了一种食物太过好吃而辗转难眠,更何况这名叫“周衍”的食物,他还没吃到嘴。

该死的感情,那是弱者才会有的东西。

西厄斯再次对着自己强调了一遍这句话。

“陛下,请往这边走。”盖乌斯同样也没睡好,半夜三更被闹起来一回不说,西厄斯决定换监狱之后,他还要亲自下水牢的池子去把周六绑起来,怎样绑一个合适的角度,让这位“深受皇帝陛下爱宠”的奴隶不会受到实质性伤害,实在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西厄斯还没走进水牢,就闻到一股铁锈味。

“怎么回事?这水牢生锈了吗?”西厄斯皱眉。

“……不,是皇帝陛下仁慈,这水牢已经有五六年没用过了,所以锁链和栏杆都有些生锈。”盖乌斯回答。

“也好,”西厄斯说,“我们不能把惩罚弄得像享受一样,你说对不对,盖乌斯?”

“陛下仁慈。”盖乌斯再次说道,并把水牢前面探视区的门打开。

水牢的设置,是分为两部分的,一部分是囚禁犯人的水池,另一部分则是探视区。

两部分之间隔着一堵铁墙,事实上,水牢整个是由铁打造的,这也是黄金行宫之中唯一一个不那么金灿灿的地方。隔断墙中间挖开一块探视窗口,可以打开。

盖乌斯将皇帝陛下引至探视窗口,并启动机关,把探视窗口打开。

西厄斯贴近探视窗口,向内看去,正看见对面墙上,小奴隶双手被吊起来,头歪向一侧,下半身浸在水中。水牢里半丝光线也没有,仅有的光亮也是从探视窗口透进去的,那片光亮正好落在苍白的躯体上,隐约可见一条条的伤痕。

西厄斯看了一眼,便恼怒起来:“谁允许你打他的?”

“陛下,属下不敢。”盖乌斯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实话实说,“那应该是您打的。”

“怎么可能?!”西厄斯恼火,“我只是用你给的皮鞭……根本没有这么重的伤痕。”

“因为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啊……”盖乌斯无奈。

“把水放掉,我要进去。”

“陛下,这……”盖乌斯犹豫。

“这什么这?放掉!”西厄斯扭头冲盖乌斯咆哮道。

盖乌斯退了一步,低下头:“遵命。”

西厄斯这才喘着粗气扭回头去,从探视窗口往里看,机关启动的声音响起,水牢下面的出水口打开,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下去。

西厄斯紧盯着对面墙上的小奴隶,他发现小奴隶好像醒来,身体挣动起来,过了一会,果然见青年抬起头,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忍受什么外力带来的痛苦。

这时,西厄斯才觉察到,一旦把水放走,浮力也就不存在,而小奴隶全身上下固定在墙上的只有双手,他的手臂上一圈一圈缠着粗铁链,挂在墙上。

假如没有浮力,他全身的重量就压在了手上,已经吊了一夜,他的手腕本身就麻木脆弱,不堪重负。

“快停下!”西厄斯立刻吼道。

盖乌斯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把闸门关上。

但水面已经下降到膝弯处,浮力基本不存在,只听格拉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水牢里格外清晰,周六的身体往下滑,胳膊呈现一种扭曲的状态,他也忍受不住,痛得叫出声。

“嘭!”西厄斯猛地砸了一拳头隔断墙,“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可是陛下,水还没放完……”

“打开!!”

盖乌斯只好启动隔断门的机关,这一回,是隔断中的某个区域直接向上提起,露出能够容一人通过的空间,但是,水牢的里的水也跟着喷涌出来,形成一股小瀑布,很快积蓄到整个探视区都是水,西厄斯华贵的长袍也跟着被弄湿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他一心往门里挤去,水牢比探视区的地面要深,更下方是放水的闸门,因此,看起来就像是浴场的温泉池一般,只是,里面的水并非温泉水,而是从海里引过来的盐水。

“噗通”!

西厄斯穿着长袍跳进水里,健硕的臂膀划开水面,向墙壁那端的囚犯游去。

海水溅在嘴唇上,丝丝咸味渗入唇间。

西厄斯游近周六,从水里站起来,双手抱住周六的腿,减轻他手腕承担的压力。

周六的身体凉冰冰的,西厄斯心中一惊,扭过头就冲着盖乌斯喊:“把锁链解开!”

锁链是挂在机括上的,盖乌斯见西厄斯抱住了周六,便打开机关,让锁链自己掉下来。

周六的身体撞进西厄斯怀里,大铁链子跟着一起掉下来,正砸中西厄斯脑袋,西厄斯只觉眼前一黑,硬生生忍了下来,小心地把周六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抱着他的膝弯,一手搂着他的后背,度过齐腰深的水,一路走回到探视区里。

“陛下,我来吧……”盖乌斯想搭把手。

“用不着,去找块干净毯子来。”西厄斯踹开盖乌斯,“别站在这碍事。”

盖乌斯领命小跑出去。

西厄斯将周六抱到外面走廊上,半跪下来,细细查看他身上的伤——乍看来有些恐怖。

那是被西厄斯用皮鞭打出来的,有些地方破皮渗血,在海水里泡了一晚上,伤口边沿已经肿起来,微微发白。

“小奴隶?”西厄斯贴近他,用一种暴君从未使用过的小心翼翼的语调叫他,“雅辛托斯?”

周六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西厄斯有些慌,将他上身抱起来一些,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周……周衍?”

盖乌斯抱着毯子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西厄斯把脸贴在周六脸上,两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好像快要死掉的那个不是雅辛托斯而是暴君本人。

“陛下,你要不要……先把他的手放出来?”盖乌斯谨慎地建议道。

西厄斯这才想起来,他直起身子,低下头,看见两只软软垂下的手臂被大铁链子锁住,手指苍白毫无血色,关节僵硬地垂下,他摸了摸周六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

“这怎么打开?钥匙呢??”西厄斯不敢拽那铁链子,只能拽自己的头发。

“陛下,钥匙。”盖乌斯将毯子放在地上,从腰间解下钥匙,递了上去。

西厄斯接过钥匙,两下扭开锁,铁链子应声而落。

周六的手臂垂下来,手腕以一个不正常的姿态弯折着。

“他的手腕怎么了??”西厄斯暴躁。

“您放水的时候,”盖乌斯回答,“受力太大,脱臼了。”

“叫御医来,立刻。”西厄斯捧住周六的手,给了盖乌斯一个凶恶的眼神,好像在恼怒他为什么还不快点飞起来。

盖乌斯又一阵小跑出去,令他困扰的是,黄金行宫哪里有什么御医,只有几个随行的医生罢了,只能希望这些医生技术过硬,别给皇后娘娘留下什么后遗症——没错,经历两天一夜的折腾,盖乌斯可以确定,雅辛托斯绝对就是未来罗马帝国的皇后了,没有第二种可能。

其实接骨,西厄斯自己也可以上,只不过心慌意乱之下,他根本不敢动,捧着一双手臂,就像捧着易碎的东方玉器——该死,他根本不知道古代的东方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用玉器,那东西在罗马卖的并不好,比不上丝绸,因为粗犷的罗马人根本欣赏不来,这东西又没有宝石剔透,又没有象牙坚固。

但是此刻,西厄斯却觉得玉器有一点很好,就是捂一捂能变得温暖。

西厄斯用毯子将周六裹起来,一手托着他的手臂,一手抱着他的腰,让他半身躺在自己怀里,感到怀里的人渐渐恢复了温度,脸上也微微泛起些血色,西厄斯的心才落回原位。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周六脸上,凝神看了一会,他脑海中已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他发现,自己既无法杀了这个人,也没办法违背他的意志强行得到他,甚至以往觉得不痛不痒的惩罚,到了这个人身上,也变成锻炼自己心脏承受力的严刑酷法。

“你怎么这么弱,”西厄斯低声说,“和我一起斗牛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么?”

周六正处于半昏迷状态,听见西厄斯说话,他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周衍,”西厄斯激动了一下,手上用力,捏得周六脸色变白,他连忙松开,说道,“你醒了?”

周六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琥珀色的瞳孔。

然后他的头向后垂去,仿佛最后一点支撑着的力气都用尽了。

“周衍。”西厄斯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又贴近周六的耳朵,叫他的名字,怀里的身体沉甸甸的,西厄斯心里升起一种可怕的念头,如同隐藏在暗处的蛇类突然探出毒牙,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将毒液插0进心脏,随着动脉泵每一次收缩舒张,而被迅速扩散到全身的血液之中。

“周衍,周衍!”西厄斯急了,大声叫起来,他无法丢下那双脱臼的手,只能用自己身体顶着周六,腾出另一只手,拍打周六的脸颊,触手所及,全是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