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在凌晨时分醒来。他躺在一片黑暗的医务室里,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作痛。但根据思维体的伤势判断,他伤得并不算重。昏迷期间,脑袋上应该被缝了几针,但很快就可以拆线了。
视线习惯了周围的黑暗之后,他从床上爬起身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辽阔的大地,零星地散落着几点灯光,看上去寂寥极了。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入睡,听不到半点声息。
破军想到了人类的一个词——“孤独”。
是的,在这里我只是一名孤独的旅人。
这里是地球,人类们诞生的祖星,公元1999年。按照现在人类纪年的长度,距离他本应身处的那个时代,相隔足足五十万年。五十万年的时光在他和他曾亲近过的那些人之间划开了一条近于永恒的线。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思维体根据现状做出的判断。现在距他昨天被传送到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他都没有接到黑星实验室传来的转移坐标,这意味着什么呢?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这可不像是等公交车,一班错过了还能再等下一班。视界线实验跟幻想小说中出现的其它穿越时间的方式都不同,它必须要等待两地的相对坐标出现重合时才能进行传送。在茫茫宇宙之中,星体们进行着永不停歇的运动,要等待下一次地球和织女的坐标重合,恐怕需要等上数万数亿年之久。甚至可能还没有等到,天琴星座便也已毁灭,成为宇宙之中的一片尘埃了。
破军茫然了。作为一名人造人,过去他并没有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是听从人类的命运行动。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他成为了一名人类。
他是自由之身。
没有人会来命令他,可他却不知应该怎样生活下去,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不起啊。”
他知道原来那个依风的意识应该正藏在自己的脑海深处。他占据了那个孩子的身体,作为补偿,他本来决定要帮那孩子通过测试,可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在昏迷过去之前听到了那位女教官的话,他已经失去了资格。
脑海中静悄悄的,那个怯懦的意识并没有回答。
破军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医务室,在走廊上行进了一会儿,又下了楼梯,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地方,推门进入。这个小房间的四面墙壁摆满了各种图书,是孩子们的图书室。破军走过几排书架,在一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只小马扎,靠着墙壁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
在冒出这个疑问的同时,思维体给出了答案。在依风的记忆中,他每次受了委屈,比如被瀚海欺负,或者被教官训斥,之后便会来到这个地方,在角落里一个人坐着发呆。这算是他的一个“秘密之地”。
不过,这个地方也并不只有他一人知晓。
房间门再一次被轻轻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她渐渐靠近了这里,当她看到破军的身姿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去医务室没看到你,就想着你会不会来这里了。”她说着,走到破军身边,“头还疼吗?让我看看……”
是下午那位姓梅的女教官,破军知道她名叫梅雨笙。很美的名字。
她查看着破军的伤势,看着看着,突然抽泣起来。破军抬头疑惑地望着她,她却半跪在地上,一把将破军揽入怀里,用脸颊轻轻摩擦着破军的头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泣着说,“别恨姐姐好不好?姐姐知道你一直很想加入璇玑计划,但是不行,依风。就算你真的通过了,姐姐也必须想办法让你离开。当年你的父母就是在战场上牺牲的,他们临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你的家庭为远东付出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让你成为军人,万一你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破军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对于人类来说这代表着什么呢?
“依风,听我说。”梅雨笙擦了擦眼泪,按住破军的双肩,她那藏在圆框眼镜后的双眸仍有些水光闪动,“没能通过璇玑计划的孩子,两天之后会被上层安排的一些豪门大族分别收养。在那样的家族里虽然有些拘束,但至少会衣食无忧。不过……我并不希望你进入那种环境里。我为你专门找了一户人家,他们的生活可能会朴素一点,但他们一定会善待你的。他们和你父亲是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关系非常要好。我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到时你就跟他们一起走,好吗?”
面对女人期盼的目光,破军点了点头。
“好孩子!”梅雨笙又拥抱了他一下,语气之中充满了欣慰,“等你离开这里以后,这里的一切事情都和你再没什么关系。美好的记忆要留住,糟糕的那些就随它们去吧,你要迎接新生活了,不要将这里的沉重负担带走。但是依风,你要记住,虽然你在这些孩子们中看似比较弱小,但你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等你到了外界,就会发现自己很强大。绝不可以仗势欺人,懂吗?但也不要过于善良,过于软弱,别人要欺负你,你也要有勇于还击的胆量。”
破军眨巴着眼睛,他的声音轻微:
“善良是不好的吗?”
“不是哦,善良是一种很美好的品德。但是,过度的善良却可能会伤害到自己,也会让那些爱你的人心痛。所以就算是为了他们,你也一定要衡量好自己的处事原则。不要盲目自大,但也不要妄自菲薄。守好自己的本心,昂首挺胸地生活下去。”
好难懂。人类的生活,听起来可真困难……
破军这么想着,但在梅雨笙的注视之下,他再一次坚定地顿了一下脑袋。
梅雨笙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许久都没有松手。
……
两天以后,在孤儿院对外开放的前堂里,破军见到了前来领养自己的人。
这两人站在人堆里,显得十分特别。除了破军之外,其他没有通过璇玑测试的人当然也要被人领养走,但正如梅雨笙所说,领养他们的人非富即贵。破军的思维体可以从衣物的材质与款式上分析出其价值,只怕面前这对穿着军大衣和棉袄的夫妻是整个大堂中最为“穷酸”的一对。
包括破军在内,男生班被淘汰了八个孩子,女生班也被淘汰了五个。十三个家庭聚在一间大堂里。这对夫妻显然也注意到了其他人的穿着,他们显得有些局促,但看着破军的眼神却又充满了欣喜。
夫妻二人来自同一个村子,那也是依风父亲的老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洛”。
破军看到了明烛,他被一个身穿白色裘皮大衣的女子抱了起来,另有一个穿风衣的墨镜男人站在旁边。明烛那原本油滑的声音变甜了,他喊道:“爸爸!妈妈!”
那女子登时便开心地露出了笑容,墨镜男人也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于是明烛傻笑起来。
破军回头看向洛氏夫妻,他们的眼神中也带着温柔的期待。
我也要这么喊吗?
破军想着,正要开口,却感到脑海深处传来了一种微弱的抗拒。
于是他轻声说道:
“洛叔叔,洛阿姨。”
夫妻二人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但男人马上就又露出笑容,他说:“哎,哎,好,叔叔阿姨也行。那个……依风啊,以后你就跟我们一样姓‘洛’,好不好?你爸爸以前也是这个姓。”
破军点头答应。
登记过后,十三组家庭便带着自己的“孩子”各自离去。各式车辆在孤儿院门口排成了一列,破军跟着洛氏夫妻从那些豪车后面走过,他能够认出每一款车型并说出它们的大致报价,其中有许多即便放到十年后也不是普通家庭能开得起的牌子。但这都和破军毫无关系。它们来到最末尾,一辆稍显破旧的三轮车就停在那里。
那甚至不是一辆机动三轮,而是脚蹬式的。红色的油漆掉了大半,车后的挡板也掉了,只剩下空空的转轴。
破军站在那辆三轮车旁,他对上了不远处明烛的视线。明烛的“父母”开来的是一辆军用吉普,他神气活现地站在那儿,一眼望到这辆三轮车,愣了一下。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要狂笑出声,但又怕破坏了自己在那对夫妻眼中的形象,于是只好蹲下身去捂住嘴巴颤抖起来,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
洛氏夫妻显然也觉得十分尴尬。洛叔叔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那个……这儿离咱家太远了,所以我只能就近在镇上租一辆车过来。要是离得近,本来我能找朋友借一辆车的……就那种小轿车,黑色的那种,挺漂亮的,你知道吧?”
在他说话的当口,破军已经爬上了三轮车。他坐在后车厢侧面,一手抓住了驾驶座的靠背边缘。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哪里丢人。
洛氏夫妻对视一眼。洛阿姨的眼圈有点儿发红,她也爬上了三轮车,坐到了破军对面。而洛叔叔则带着半是无奈半是欣慰的笑容坐上了驾驶座。他说道:“依风,坐稳了啊。”在数辆豪车绝尘而去的同时,三轮车也靠着路边,缓缓地动了起来。
破军回头向孤儿院中望去,他看到了梅雨笙藏在门后的身影,看到了她那滑落脸庞的泪水。
三轮车在下坡加快了速度。与此同时,一个幼小的孩子从孤儿院前门奔跑出来。映月似乎喊叫了一声什么,但耳旁呼呼的风声却带跑了他的声音,破军并没能听清楚。
破军高举起一只手,缓缓地挥动着。他知道在人类的肢体动作中,这代表着“告别”。
映月停住了脚步,他也学着破军的样子挥起了手。两个孩子相互凝视着,没有声音,只有手臂不断挥舞。那么的柔软,却也那么的坚定。这是他们最后给年幼时的对方留下的记忆,刻骨铭心。
三轮车转过一道弯,映月的身影消失不见。破军回过头来。洛阿姨开始对他嘘寒问暖,破军老实而礼貌地一一答应着。
洛叔叔唱起了婉转的歌:
“浏阳河,
转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破军在风中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音符流淌进自己的心底。
我是摇光型人造人初号个体,代号“破军”,我来自天琴星座,我的创造者是“双子星”罗切斯特兄弟。
他想着。
那是我的过去。
而现在,我成了一名人类,我将以人类的姿态生活下去。
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就叫——
洛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