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姑姑已经年过五十了,虽然已略显老态,但因她向来注重自己的仪态及身形的保养,看似只有四十出头而已,仍端庄雍容,风韵犹存。
女子学堂现在每年都有三十多名女孩子来上学。这一日下课后,她的十一岁女儿婠婠第一个跑出教室,跟在她的身后,笑嘻嘻地道:“娘,我去找蕴哥哥和笙哥哥玩。”
“去吧,到了时辰记得回家吃饭。”姚姑姑已经习惯了女儿每日都要跑一回金铃家。
金铃如今已有四个儿子了,除了蕴儿、笙儿,还有一个和婠婠年纪一般大的铭儿,另外还有一个七岁的征儿。
可是婠婠偏偏最喜欢和比她大六岁的蕴儿在一起玩,这让姚姑姑有些琢磨不透。平时蕴儿都要去秋风堂的,回来不是做功课就是去作坊跟着他爹娘干活,很少有空闲跟婠婠玩。不过蕴儿倒是稀罕她的机灵可爱,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疼。
婠婠每日兴奋地往蕴儿家跑,哪怕只见蕴儿一面,一句话也没说上,她也能开开心心地回来。
姚姑姑见婠婠跑向金铃家,她自己则来到了樱娘家。
樱娘坐在院子里正拿着一份名单看呢,上面有许多是姑娘的名字和家庭底细,这些都是为念儿准备的。还有很多是男儿的名字及家世,这是为清儿准备的。
姚姑姑也知道樱娘最近为儿女的婚事发愁,“樱娘,清儿仍然不肯嫁?”
“可不是么,她是对谁都瞧不上眼,一双眼睛都快朝天看了,我又不能将她盲嫁了。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她又不肯说。十六了还没订亲,在咱们永镇是极少的了。小暖十五岁就嫁人了,如今才刚二十岁,孩子都生两个了。小语和小慧也都是十五岁嫁人,个个生了孩子的。”
姚姑姑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连她们都当爹娘了,我已经成老太婆了。不过,看到我教养的女学生们嫁人后都过得不错,我也心安了。”
说到这儿,樱娘念叨起来,“是啊,她们三个的亲事当年我们都不看好,没想到她们如今却还过得都挺不错,夫妻恩爱和睦。小暖嫁到了县里谭地主家,招娣开始还担心她嫁过去会受厉害的婆嫂们欺负,没想到她的相公是个有担当的,平时护着小暖不说,如今分家了,也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小语则更是,竟然嫁到葛家去了,她大姨明月成了她的姨婆婆。明月当年和那位正室郑氏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却因为小语而缓和了许多,倒称起姐妹来。小慧嫁给了杨先生的大儿子,三日两头小两口抱着孩子来银月家玩,我是瞧着都羡慕。”
姚姑姑笑道:“你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有啥好羡慕的,你还怕你将来抱不上小外孙?”
樱娘倒不好意思起来,她觉得自己才三十多岁,还真不习惯当姥姥。
姚姑姑忽然心生一个念头,“杨先生的两个儿子确实都不错,听念儿说,当年杨先生给他们上课,他的两个儿子从来不以自己的爹是先生而逞骄,为人谦逊且功课也甚好。听说杨先生的小儿子颇中意清儿,不如让清儿和小慧由一对堂姐妹做成一对妯……”
姚姑姑话来未说完,清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她生怕她娘和干娘合伙将她嫁给杨先生的小儿子,急道:“干娘,那个姓杨的比他爹杨先生和三姐夫差远了,我才不要嫁给他呢。”
姚姑姑驳道:“哪里比他爹和他大哥差远了,听说他的功课可不比你哥差,待开了春,他就要和你哥一起去参加殿试的。”
清儿坐了下来,撑着脑袋说:“不比我哥差难道就算是好的了?我哥也不算是极优秀的。”
姚姑姑觑着她笑道:“哟,咱们永镇,还有邻近几个镇,有哪个男子比得上你哥的才华与容貌,又有哪个比得上他的谈吐及气度。你连你哥都敢小瞧,这世上怕是真没有哪位男子入得了你的眼了。”
清儿脸儿微红,眨了眨眼睛,“干娘,我哥是你的干儿子,你自然认为天下的男子都没有他好了。依我所见,咱们永镇就有一人比他强。”
樱娘与姚姑姑顿时一怔,齐声问道:“谁?”
清儿突然站了起来,“干娘,大路北面来了一群骑马的人,他们是干嘛的?”
姚姑姑与樱娘皆站起来瞧,只见北面有二十匹健马向这边跑来,骑马的人穿着统一装扮的官服。马匹后面扬起一阵尘土,路边还有不少人站立围观。
姚姑姑瞧后神色一凛,“这好像是为皇上办差的轻骑队。”
“啊?”樱娘与清儿同时惊叫,“皇上?”
皇上是个那么遥不可及的尊贵人物,他的轻骑队来永镇作甚?更让她们惊恐的是,这个轻骑队居然停在了女子学堂院前。
樱娘叫清儿赶紧回自己的闺房,她跟着姚姑姑出了自家院子,来到女子学堂前。
轻骑队的领头见姚姑姑来了,便问道:“请问这是李长安的宅府么?”
姚姑姑向他施了个礼,“这位官爷,这正是我夫君李长安的所居之地,不知您找他有何贵干?”
领头虽然也在宫里混了多年,但并不识得姚姑姑,毕竟姚姑姑已经离宫二十年了。
他满脸喜色地跳下马,“你就是李长安的夫人?还请你快快带本将进去,本将带来了皇上的圣旨,要向李长安宣读。”
圣旨?十几年前,李府接到了一道圣旨,结果李家败落,父子断义。今日又来了一道圣旨,姚姑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仍极其端庄地向那位领头点了点头,带他进去了。
人家是要宣读圣旨的,樱娘做为一个外人不能进去。这时只见婠婠飞快地从金铃家跑了出来,她是李长安的女儿,自然是能进去跪听圣旨的。
樱娘就一直在外等着,焦虑不安,心里暗忖道,这个皇上到底是怎么了,他如今已是一个糟老头子了吧,怎么总惦记着李长安呢?
莫非皇上是来还钱的?樱娘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这些人可是连一个银箱都没有带来。难道是带了银票?樱娘又顾自摇了摇头,虽然这十多年来朝廷没有战事了,但各地灾害不少,收上来的赋税能够养活皇家、军队及天下这么多官吏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在樱娘绞尽脑汁寻思着皇上到底会下什么圣旨时,婠婠突然哭着跑了出来,“我不要去京城,不要去!”
樱娘拉住她,“婠婠,你这是怎么了?谁要你去京城了?”
“圣旨里说要我和爹娘都去,说是腾出了一个府邸给我们李家,还让我……让我……”婠婠说不下去了,哭着跑到金铃家去了,可能是想跟蕴儿和笙儿他们哭诉去。
这时李长安和姚姑姑送着那位领头出来。
那位领头抱拳向李长安微微一拜,“本将还得去金陵宣圣旨,就此告辞!”
这位领头跃上了马,带着他的手下急奔而去。
樱娘跟着姚姑姑和李长安一起进了女子学堂的后院,坐下来听姚姑姑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长安坐在旁边不说话,神色凝重。
姚姑姑悠长地叹了一声,“皇上肯定是已到迟暮之年,也就变得仁慈了,觉得曾经亏欠李家,可朝廷又无力偿还,便寻思着赏赐一座府邸给李家。圣旨上还说,待我们去了京城,另外还会给十万两银让我们得以颐养天年,至于那四百万两银,已不再提了。皇上肯定还以为我们会感恩戴德,其实我和长安都不想去京城,婠婠也不想去。可这毕竟是圣旨,不得违抗的。”
樱娘听说姚姑姑得去京城了,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很是不舍。她们几乎是一辈子的交情了,眼见着要分别了,彼此哪里舍得?
李长安见姚姑姑与樱娘过于伤感,故作释怀道:“在哪里生活都一样,京城就京城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生时不分开,死了不也得各赴黄泉么?”
姚姑姑眼里闪着泪,哑着嗓子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们分开即便没什么,可是婠婠呢,她压根不想去京城的。何况圣旨上还说已定下婠婠是秀女了,说是三年后要为太子选妃,希望咱家好好教养她。难道你还指望着婠婠被选为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
李长安早已对皇家失望,哪里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入皇家大门,他叹息一声,还没想到应付之策来。
姚姑姑向来性情坚韧,从来不轻易落泪,此时她的泪珠子却滚了下来,“你还记得么,当初我就是突然被选为了秀女,后因没能选上妃子,而被打发到司织局,难道你想婠婠步我的后尘?你没听见她整日蕴哥哥长蕴哥哥短的么?”
李长安双眼黯然失色,平时不觉得太显老的脸顿时灰暗了下来,好似忽然老了好几岁。
婠婠虽然才十一岁,可她对蕴儿的依赖是大家皆看在眼里的,无论她对蕴儿的情感是不是男女之情,可她离不开蕴儿。刚才得知她要去京城,就跑到金铃家去了。
樱娘见姚姑姑和李长安都愁容满面,她赶紧拭去了自己的眼泪,安抚着他们,“我和伯明去过京城一趟,天子脚子繁华得很,还是贵男胄妇、才子名媛的聚集之地,那里确实也是该你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婠婠指不定真能选上太子妃呢,你们岂不是就成了皇亲国戚,国丈可是了不得的,你们李家也得以翻身了。”
樱娘虽然这么劝着,但心里并不觉得婠婠去宫里有多好,选不上太子妃,就有可能配给别的皇子或是哪位王爷的儿子,再不济就真有可能当宫女了。
可是圣旨谁敢违抗不遵?何况皇上还是一片好意,希望李家借此沾点皇家的光。
忽然,樱娘觉得自己想岔了,接着又道:“既然皇上有心让婠婠当秀女是为了太子选妃一事,即便太子选不上婠婠,皇上也应该能出面让太子纳婠婠为侧妃或指派给别的皇子,定当不会让她当宫女了,否则皇上心里岂不是又觉得亏欠李家?”
姚姑姑与李长安陷入了深思,觉得樱娘分析得在理,皇上本意是为了李家好,只要他没在太子选妃之前驾崩,应该是不会让婠婠当宫女的。
婠婠对蕴儿应该只是对大哥哥那般的喜欢,而不是男女之情吧,她才十一岁不至于喜欢一个男子到了放不下的地步吧?姚姑姑和李长安只能这么侥幸地想了。
可是事实并没他们想得那么简单,这会子婠婠在金铃家哭开了。
蕴儿从秋风堂回来后,刚才他已将功课做完,婠婠因不敢打扰他,只在一边玩自己的。当婠婠跑回家去时,他就去了作坊,因为他爹娘平时总要他多进作坊,还要他帮着干活。
婠婠再次来时,先哭着跑进金铃家,没见着蕴儿,就又跑到作坊里,哭兮兮的。
蕴儿见作坊里人多,怕人笑话她,就把她拉回家了。
婠婠一边抹泪一边将事情告诉蕴儿了,说她不要遵听圣旨,不要当什么秀女。蕴儿拿手帕子递给了她,像大哥哥哄小妹妹般,“快擦擦眼泪吧,这有啥好哭的,指不定你真要当太子妃了。我这介草民竟然曾被太子妃追着喊蕴哥哥,当真是荣幸啊荣幸!”
婠婠见蕴儿不当回事,还挖苦她,她哇地一下,哭得更凶了。
蕴儿被她哭得脑袋都大了,“天下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人羡煞你呢,能入皇室是多荣耀的事啊。以后我去了京城,你不会嫌弃我这门穷亲戚见都不愿见吧?”
婠婠突然一下站了起来,“我伤心得很,你却还有心思拿我说笑,谁和你是亲戚啊,我李家和你薛家往上数出十代八代也没一丁半点亲戚关系!”
“哦,你这还没当太子妃呢,就已经开始拼命甩开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好,不是亲戚就不是亲戚,我不去找你不就行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作甚?”
婠婠听得简直要气厥过去,拔起腿跑了。
蕴儿叹了一气,想到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妹妹要去京城,虽然他有所不舍,可是婠婠迟早得有自己的夫君,他这个当哥哥的不舍又能怎样?
樱娘回到自家院子后,伯明也从作坊里走了出来,准备回家。刚才他见婠婠哭着跑进作坊里找蕴儿还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闹别扭。当他横穿大路往家里走时,又见婠婠哭着从金铃家往她自家跑,顿觉好像没那么简单。
莫非十一岁的婠婠真心喜欢上了十七岁的蕴儿?她不只是把蕴儿当大哥哥看待?
回到家后,伯明见樱娘一脸愁容,眼眶还是红红的,有些惊讶,“今儿个是怎么了,婠婠哭着跑来跑去,你好像也哭过?”
樱娘哽咽地将刚才的事说了,“虽然这并非是坏事,我终是不舍得姚姑姑和婠婠的,他们这次去了京城,以后我们怕是好多年都不能相见了。”
伯明怔愣良久,才幽幽地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皇上欠了李家四百万两银,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算了。李大哥和姚姑姑自小就是贵人身份,只不过这些年来躲在咱永镇给埋没了,他们去京城过富贵之人的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樱娘微微点头,“也是,这对于李家来说,其实算是一件好事。李大哥虽然与他那两个儿子断了父子之情,但血脉是断不了的,皇上给李珉和李瑁安排了官职,听说是管着乌州的盐道,这可是个肥差。只是…婠婠和蕴儿之间,到底是……?”
刚才婠婠哭着跑来跑去的,不仅伯明瞧见了,樱娘也是瞧在眼里的。
她知道当初姚姑姑和李长安就是青梅竹马强被拆开,若婠婠与蕴儿也是心里互相有对方,那就真是步姚姑姑的后尘了。
伯明忽然起身,“我去问问蕴儿。”
樱娘忖道,蕴儿都十七了,即便问他,他也不好意思说喜欢只有十一岁的婠婠呀。算了,由伯明去问吧,问一问总比啥都不知道要好。
伯明来到金铃家,见季旺和金铃也回来了。他就与季旺和金铃小声地商量了一阵,打算好好揪出蕴儿的心思。蕴儿若不喜欢婠婠,就赶紧给他娶门亲,都十七了,也该娶了。
他们三人一起走进蕴儿的屋子里,这让蕴儿颇为好奇,“爹、娘、大伯,你们这是干啥,我可没有欺负婠婠,她哭是因为……”
金铃笑眯眯地说道:“我们刚才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说怪你。连婠婠这么小都被选为秀女了,你如今十七了,也该娶亲了。你大伯刚才跟我说,有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与你相配得很,要不要娘去托媒人……”
金铃话未说完,蕴儿连忙打住,“大哥十九了都没娶亲,怎么就轮到我了?不行,我不能在他前头办喜事。”
“哦,你只是不想赶在念儿的前头?那个……”金铃是个直肠子的人,就直接说了,“若是婠婠是因为喜欢你而不愿去京城,更不愿进宫参选太子妃。待她及笄了,你愿娶她为妻么?”
蕴儿本来手里正提着笔写字,被金铃这么一说,手一抖,笔上的墨滴成了一个大黑团。
“娘,你是在说笑吧?婠婠才多大,她怎么可能喜欢……”蕴儿说不出口。
季旺走过来,大刀阔斧地问:“你就直接说吧,若婠婠非你不嫁,你愿不愿娶她?”
蕴儿有些懵了,平时他对婠婠都是当小妹妹看待的,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忽然说到男女之情,他有些转不过弯来。
可是想到他一向心疼有加的婠婠若真是心里有他,长大后想嫁给他,那么他也……
他脸倏地一下红了,低头摆弄着毛笔,小声说道:“爹,这种事哪能问我,违抗圣旨那可是要砍头的。”
他这一说,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他这意思是,婠婠若真非他不嫁,他也愿意考虑考虑。
伯明心里有底了,走过来拍了拍蕴儿的肩头,“你别吓唬人了,皇上是为李家好,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砍人的头呢,你当人头是馒头啊。”
金铃喜色道:“哎哟,我可是喜欢极了婠婠,这就去跟她说,说你愿意娶她!”
蕴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说:“娘,我啥时候说愿意娶她了?她只不过耍小孩子脾气哭闹而已,你们就真当她是为了我而不去京城?你们怎么也跟她一样,净耍小孩子脾气?”
“你急啥,我去问问婠婠不就知道了?”金铃说着就出门了。
伯明也回到了自家,将这些告诉了樱娘。
樱娘想到蕴儿和婠婠可能会成一对,不禁眉眼一舒,“他们俩岁数虽然差得多,倒是挺般配的。若婠婠不肯去京城,非蕴儿不嫁,就让李大哥上书给皇上,说婠婠自小订了娃娃亲,悔亲可是不仁不义之举,皇上应该也不会为难的。”
伯明刚才心里还为此事忧虑,听樱娘这么一说,觉得此举确实可行,“也对,皇上本意不是非要婠婠入皇家,只是为了想抬举李家而已,既然婠婠早已订亲,皇上没理由逼人做不仁不义之举。或许皇上认为李家为了仁义而不攀皇家的富贵,还会更加高兴呢。”
樱娘与伯明便一起去姚姑姑的家,既想听婠婠是啥意思,也想将这个主意跟姚姑姑说一说,或许她会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俩出门后,清儿一人坐在院子发着神呆。唉,连小婠婠都谈婚论嫁了,她的亲事该怎么办啊!
过了一会儿,念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清儿顿时小嘴微张,趁念儿和那个人还没进来时,她飞快地躲进自己的屋里去了。
她心里既羞又喜,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