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将日落, 天就变了,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秋霖脉脉,天只存了半刻的昏黄, 便阴地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见凄清。琬宁用过饭,翻了几页《乐府歌辞》,有婢子进来,却不是四儿,而是夕月,夕月比她还要小两岁,平日里天真烂漫, 四儿嫌她不稳重, 夕月便往屋里来的稀。琬宁见她手中拿着些物件,不知是什么东西, 遂抬首笑问:“夕月, 你那拿的是何物?”
“四儿姐姐有事去了后院,奴婢来陪姑娘,”夕月憨憨笑道,“四儿姐姐说姑娘喜欢小玩意, 正好奴婢也喜欢这个, 奴婢这就给姑娘编个小篮。”
琬宁闻言搁下书同她坐到一处, 这才问清她手中是细苇条, 夕月手底边飞针走线似的快,边笑道:“倘是春天,用柳条更好。”琬宁看得入神,方才心头那点愁绪,渐渐消散,待那小篮成型,捧在掌心看了又看,真心欢喜,笑道:“你教我可好?”夕月探头看了看琬宁那双手,道:“奴婢不敢教姑娘这个,姑娘这双手是读书写字的,划着碰着奴婢担不起呢。”
“我没那么娇贵,你不知,我原先在家中,也曾爬过阁楼,摔了下来,头都跌破了,母亲她……”琬宁胸口骤然碾过一阵疼痛,再也难以为继,夕月偏着头,瞧她脸上血色渐失,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晚上就着灯做这个,对眼睛终归不好,等白日里得闲,你教我好了。”说着见夕月穿的单薄,又道,“如今天凉得很,怎么不多穿几件衣裳?你是不是没有大氅,我那有几件,你如不嫌弃,拿一件去穿。这个时节,当留心加衣。”夕月忙推辞道:“奴婢天生体热,不畏寒,所以穿的少,习惯了。”琬宁不禁搓了搓手,微笑道:“我不行,我畏冷。”脑中想到成去非来,他才是不畏寒之人,遂低首羞赧一笑,再抬脸时,见夕月在这暖阁里额间已沁出了层细汗,便起身把窗子撑了半边,雨携裹着一股草木衰败之味直冲鼻间,她立在窗前听了会雨声,夕月见状慌慌凑了上来,一摸她衣襟,已潲湿了一片,正要劝,琬宁扭过身问道:“四儿姊姊去做什么了?”
“后院她养了几只兔子,厨娘跟她玩笑两句,要拿去给大公子做麻辣兔头,吓得她赶紧去看了。”夕月嘻嘻直笑,琬宁心中一动,问道:“大公子喜欢吃麻辣兔头?”夕月摇头:“大公子从不挑吃的,真要找出爱吃的,大概就是鱼虾蟹这一类。”
琬宁倏地想起那日吃螃蟹的事来,无声笑了笑,一时心思活络起来,探身往外看了几眼,迟疑道:“我们也去后院看看小兔子?”夕月诧异地望着她,只当她素日里喜静不喜动,忽将提起这,自然惊愕,好似琬宁从不是活泼泼的女孩儿家,体不胜衣,临窗洒泪,那不才是贺姑娘吗?夕月愣了片刻,琬宁却已尴尬笑道:“我随意说说的。”
夕月不忍拂她意:“姑娘真想去?”琬宁一笑,背过身看着窗外低语道:“我以前在家里也养过兔子,抱在怀里,冬天的时候坐在日光底下,它又温暖又柔软,乖巧得很,从不乱动……”
她眼角已有晶莹的泪,不止是兔子,还有秋千荡起裙角勾起的细浪,同族中姊妹一起高高挂起的春幡,烟雨悄悄给她涂抹的胭脂……她不能不怀念,不仅仅因这一切无法重来,而是每每重温所带来的温柔的酸楚,是她最难舍的吉光片羽,却终是和血同葬。
夕月听她语透哀伤,不知如何安慰,当机道:“奴婢马上带姑娘去看。”说罢就去寻油纸伞,琬宁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走到纱橱前,取出一盏玻璃灯,细声道:“有了这个,就不怕了。”脑中却已跳出半句“风雨夜归人”来。
“姑娘怕黑?”夕月笑着接过来,琬宁轻轻点头:“是,我怕黑。”夕月却想贺姑娘你怕的真多哩!两人忙络好,夕月撑伞,琬宁提灯,两人挨挤着出了木叶阁,雨势虽不大,风却劲道,没走几步,便吹得琬宁直打寒颤,夕月感觉到她在发颤,猛将想起忘给琬宁穿氅衣,却听前方一声低喝:
“看着路!”
两人皆听出正是成去非的声音,尤其是夕月,惊得伞险些没撑住。成去非避了避,只道是家中婢子慌张赶路,几欲撞至自己身上,遂提醒一声。
待两人乱中见礼,听那声音像是琬宁,成去非举高了长灯辨认两眼,不由哼笑:“夜雨突袭?琬宁,你要往哪里去?”琬宁嗫嚅不语,想必又是红了脸,成去非想道,遂问夕月,琬宁忙又开口道:
“是我,是我要去后院看四儿姊姊养的兔子。”
成去非朝四下看了看,冷笑道:“亏你想的出。”说着把自己手中的灯给了夕月,“你且下去。”他就势把琬宁牵至怀中,一路揽着护紧,到了屋中,把雨具放好,捧起她两只手放到唇边呵气,不时搓揉:“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话里斥责的意味并不浓,“出门连氅衣也不穿,”他腾出一只手,触了触她脸颊,也是一片冰凉,语气便严厉几分:
“兔子白日看都等不及么?病个几日你人才能老实。”
她那衣裳湿得明显,成去非顾不上自己衣裳也湿着,给她翻出一套来,下颚朝屏风处一扬,琬宁被他训了半日不敢应声,抱了衣裳往屏风处去了,换衣时听外面他似是同婢子在说话,等再出来,成去非业已找出干的换了。
只见他撩袍端坐,正色问道:“我原是领教过你鲁莽行事的,今日尤甚,自己的身子什么情况不清楚么?”琬宁仍只是抿唇缄口,成去非皱眉道:“为何不言不语?”
“夜长无事可做,您又不来……”琬宁轻咬贝齿,偏小声道一句,不让他听去。
成去非懒得跟她计较,恰婢子温好酒送了过来,道:“还杵在那里?等着我去请么?”琬宁见他鬓角仍蒸腾着湿意,先把棉巾拿来,要替他擦拭,成去非拒绝道:“擦你自己吧。”见她满面涨得红透,兀自斟酒道:“是觉得长夜无聊么?雨夜也要跑出去?”琬宁一惊,以为方才的话还是被他听见了,手底动作不由停了下来,成去非瞥了一眼书案,笑道:“读书也有厌烦的时候?我给你换一个花样,无须冒风冒雨的受罪。”
琬宁偏头看着他,把棉巾递过去,亦端端正正坐好了,抿嘴掩帕直笑:“妾洗耳恭听,夫君有何花样?”
两人相视一笑,成去非道:“听起来怎么觉得反倒不是好话了呢?”他含笑推过去一盏小酒,“我来同娘子行酒令,既暖了身子,又风雅,如此可好?”琬宁面上霎时飞红,想起上一回吃过螃蟹这人也是说给自己驱寒,自己晕眩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他尽是些羞人的手段,轻啐了口道:“大公子又来使坏,明知我一杯即醉。”
成去非嗤笑一声:“这是怕了?宴酬作乐,几句诗文就把我的小娘子难倒了?”琬宁放下帕子,小心道:“那,令格为何?”成去非拊掌笑道:“简单得很,取《诗》中一句,句中须带有鱼类之名。你先来,我让着你。”
琬宁一哂:“鲂鱼赪尾。”成去非知道她有意为之,遂轻点她额头:“就你促狭。”
“必河之鲤。”他随口应付一句,琬宁紧随而上:“有鳣有鲔,鲦鲿鰋鲤,妾说过的,夫君可不能再用了。”她忍笑看他,成去非微微颔首:“很好,果然刁钻,南有嘉鱼。”琬宁看着眼底酒盏,不觉接了句:“君子有酒。”言罢心底直喊糟了,不等成去非开口,立即反悔摆手:“我这是情不自禁!”成去非不饶她,哼道:“我管你情不自禁,喝吧。”
琬宁垂首看了那酒几乎斟满的,便又拿出个空杯,自己斟了稍许,道:“不烦大公子,我自己动手。”成去非见她皱眉饮了,喝完直拿手扇来扇去,笑道:“继续。”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一本《诗》被说尽,轮到琬宁时,竟再不能得一句,思想半日,索性道:“实维阿衡。”成去非松弛下来,笑看着她:“怎么办,小娘子又输一局。”琬宁驳道:“衡字里尚有小鱼子,我并未输,大公子请接。”
成去非不想她也有胡搅蛮缠的时候,遂举起酒杯,遮袖一饮而尽,叹道:“我认输,我没你这样的奸诈。”琬宁脸一热,“大公子说是让着我,只怕早就算好了的。”成去非失笑,“你就是想的多,我不过晚上吃了鱼,临时想的而已,罢了,这个如此简单,但凡能诵《诗》者,皆可为也,换个难的,”他凝神想了想,道:“改一字愜音令,令格为,须得一字象形,又须逐韵,你且听清楚了,口,有似没梁斗。”琬宁笑他:“其词之鄙,难为大公子还想了半日。”
“你莫要管这,倒是对上来,我好夸你。”成去非笑道,琬宁遂还令:“川,有似三条椽。”他的小娘子果真敏捷,成去非暗叹,嘴上却还要挑毛病:“不对啊,琬宁,你这三条椽子,怎么还弯了一条?”
琬宁应声回道:“江左皆知成家大公子尚质朴,听闻如今都是从一品大员了,却还用着没柄的破斗,妾不过凡俗小女子,家里的椽弯一些,有何好奇怪的?”直把成去非说得一怔,旋即笑起来:“好,好,我罚三杯才能对得起娘子这张巧嘴,原不知你这般厉害!”
见他豪饮,琬宁也不去管,知他酒量好,这些醉不了他,笑着反问:“大公子可还有令要行?”成去非放下酒杯道:“再行个一字令,我不信,今日就输你手里了。你这人也是奇怪,不会饮酒,酒令倒玩得纯熟,学问都做在这上头了?”琬宁但笑不答,只道:“大公子请出令。”
“好,容我细想。”成去非这回上了心,斟酌有时才道:“改一字试之。”他缓缓吐字,“水里取一鼍,岸上取一驼,将者驼,来驼者鼍,是为驼驮鼍。”
琬宁果真被难住,蹙眉思忖半日,外头雨声忽而清晰,不由想起夏日过后,那落雨时再也不听池塘蛙声……心中一荡,竟得了答案,笑道:“屋里取一鸽,水里取一蛤,将者鸽,来合者蛤,是为鸽和蛤。”
成去非闻之,终彻底折服,认输罚酒:“今日彩头皆是小娘子的。”琬宁展颐一笑,那靥边花钿亦跟着璨璨闪动:“是夫君承让。”成去非望着她那梅花状的花钿,道:“你可有想要的?但凡能想的,我都赏你。”
“大公子不怕薪俸不够,倘我狮子大开口呢?”琬宁含羞反诘,成去非已靠近身来,抚着她脸颊,低声问道:“这是戴给我看的罢?”琬宁见他忽就岔开了话,侧过脸去,赧然道:“都说了不是,是为我自己。”成去非不予理会,往下摸了摸那双手,终有了暖和气,便抬起脸来,用唇轻轻触了触她的眉头:“我明日有朝会,今日本就是要来看看你的。”
这两句乍听起来并无关联的话,琬宁却细细想了半日,方轻声问道:“大公子明日朝会是有事罢?”她问的同样无状,成去非却也点点头,琬宁低下了头,叹息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你知道是为何事?”成去非道,琬宁先是摇首,复又点头:“我不知,但我觉得大公子心里是存着这两句的。”
方才行酒令的气氛似是泡影般遽然消散,欢愉易得,岁月易失,年一过往,何以攀缘,兴尽悲来,莫不如是,琬宁不无伤怀,因他的沉默,因这沉默所激起的一切情愫,且都化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中,良久,成去非似是想起什么,无复多言,命人给送来一碗姜汤,让琬宁服了才道:
“时辰不早了,歇息吧。”说着便往内室去了。
待琬宁安然在他身侧躺下来,两人又窃窃私语好一阵,她知道许一觉醒来,枕边便是空的,然而那并非要紧的事情,她此刻只是要陪着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