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衍起床的时候,陆疏木已经起床了,他在保姆阿姨的帮助下,自己穿好了衣服。

保姆拉开了窗帘。

阳光照射了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片耀眼的光束,光束里有起伏的尘埃,颗粒明显。

陆疏木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目光盯着那里的光束看着,像是好奇,又像是发呆。

然后伸出了手,轻轻地拢了拢手,仿佛要将那里的光抓住一般,但是合拢了以后,也只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抓住。

有一些阳光,笼罩在了他的脸上,袭在了他的睫毛上。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有些透明的苍白。

陆疏木抿了抿唇,从床上下来,自己穿好了鞋子。

他刚拉开房门,就看到了陆衍也正从房门出来,陆衍长身玉立,肩膀挺括,一袭黑色的纯手工西服,质感良好,有棱有角,衬托出了他的高大。

他垂眸,漆黑的瞳孔里倒影着陆疏木的小小的身影。

陆衍道:“行李收好了吗?”

陆疏木摇摇头。

陆衍说:“你去收拾吧,我让阿姨帮着你,你自己看看有什么东西是你需要的。”

父子俩的话向来少得可怜,一般都是有事情说事情,没事情就安静下来。

陆衍在楼下餐厅坐了一会,等着陆疏木下来吃饭,陆疏木收拾完东西后,下了楼,两人寂静地吃完了早饭,气氛沉闷得让周边的佣人都觉得有些难受。

飞机是中午11点的。

两人吃完早餐过了会,就准备出门了。

门外,有保镖打开了车门,陆衍没问陆疏木,直接抱起了他,陆疏木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不太习惯陆衍的亲近。

陆衍倒没有什么反应,面色淡然,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帮着陆疏木整理好了安全带,保镖将行李搬上了车子,陆衍也跟着上了车。

车窗膜很厚,车内的光线有些暗淡。

陆疏木问他:“我们回中国,对吗?”

“嗯。”陆衍下颔的线条流畅,侧着脸,看了眼窗外。

汽车启动,缓缓地驶离这座古老的、屹立了近百年的庄园,花园里,喷泉喷洒着,阳光落下,折射着浅浅的光泽,水珠莹润,却转眼就在空气中散开。

刚到古堡的大门口,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陆衍面无表情,眸色淡然,抬眸看前座的司机:“怎么了?”

司机拧起了眉头:“是程三叔。”

“不用理会他,直接开走吧。”陆衍的声音没有一丝的起伏。

司机说:“程三叔堵在了前面,不肯让开,他似乎在喊着什么。”

车子的封闭性能好,所以几乎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陆衍抿紧了薄唇,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按下了按钮,车窗缓缓地下降。

冷风稍微地吹了些进来。

带走了车厢内的一些温度。

随着风吹进来的还有程三叔带着怒气的声音:“让车上的陆衍给我下来。”

陆衍眉目不动,菲薄的唇显得有些凉薄,他听到了程三叔的声音后,眼底的黑越发浓稠了些,幽深的仿佛看不到底。

程三叔大概知道了陆衍已经降下了车窗,他大步地走了过来,脸色阴沉,眉目寒霜覆盖,咬紧了牙根,额头的皱纹有些深。

“陆衍,你别忘了你信陆!”

陆衍薄唇扬出了点弧度:“然后呢?”

“你太年轻了陆衍,你也太急躁了,你以为短短三年你就可以吞噬掉整个程家吗?你今年才站稳了脚跟,现在居然就想动我和程管家?你也不想想,如果没有程管家的支持,三年前的你,早就被那些叔伯杀死了。”

越是大的家族,越是有无尽的阴私。

程家就像一滩早已经凝滞住的死水,表面覆盖着一层荷花,看似灿烂,却不知底部早已经腐烂。所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吸引着家族内大部分人的视线,毕竟他们都想靠着程家吃一辈子。

陆衍眼眸寒冷了几分,程家就是被这些蛀虫一点点地搬空了。

他刚到程家的时候,不管是旁支,还是远亲,都相聚在了一堂,就是为了瓜分程家这个大蛋糕,程家家主去世了,可是他的几个兄弟都还在人世,他们在程家家主病重的时候就已经蠢蠢欲动,程家家主一撒手人寰,他们更是嚣张,根本就不把陆衍这个早已经被程家放弃的弃子放在眼里,但他们还是以防万一,设计了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来阻止陆衍回到程家继承家主之位。那时候,他深陷危机,危机重重,如履薄冰,步步惊心,食物要检测是否有毒,汽车要反复地检查刹车和零件,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都必须随身携带4个以上的保镖,死亡一次次地和他擦肩而过,继任仪式开始前,在他快要上车的时候,黑色的车子忽然就爆炸了起来,碎片携带者热浪扑面袭击;在他换了辆新车的时候,却忽然有铲车失控了一般朝他装来;在继任仪式上,还有不知潜伏在何处的狙击手射中了他前方的保镖。

如果不是他晚了几分钟上车,如果不是司机紧急拐弯,如果不是保镖替他挡了一枪,他这条命早就不在了。

那个时候他无比庆幸,把言喻和小星星留在了国内。程家叔伯们的手段就算再厉害,也难以在治安管理严格的中国皇城脚下制造意外,但他还是不放心,所以将言喻困在了陆家别墅。

他尽最大可能地设置了安全级别,确保陆家别墅的安全。

但没想到,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程家,而是言喻自身。

陆衍回过神,垂眸冷淡地盯着车外面的程三叔,程三叔在一众兄弟之中的权力最小,最没有竞争力,所以三年前,他没有选择和众兄弟站在一起针对陆衍,而是投靠了程管家。

这三年,他也吃香的,喝辣的,生活可美好了。

却没想到,陆衍会突然对程管家发难,他和程管家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自然受到了牵连,一转眼,就被陆衍狠狠地打入了冷宫。

程三叔咬牙切齿:“陆衍,做人要留一线,程管家当年可是扶持你上位的人,如果没有他,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你自己想想,程管家对你的恩情有多少?”

陆衍绷紧了唇线,黑眸幽深。

程三叔:“你畜生不如,过河拆桥,转眼就将给予你无限恩情的程管家踩在了脚底之下!陆衍,你小心别惹怒我,也别惹怒程管家!”他冷笑了一番,“你应该知道你那短命的父亲不仅死得早,身体更是很早就不行了!当年家族里的事情,基本都是程管家主宰的。所以他的能力绝不仅仅局限于你所看到的表面,当年我选择站在你这边,不是因为怕你陆衍,而是怕程管家,你懂么?”

陆衍的轮廓显得冷硬,眉目冷冷,身上的气压低得不能再低。

他当然知道了,程管家其实本是程家的养子,大家族总是喜欢养很多小孩来为自己所用,程管家也只是几十个养子之中的一个,只不过他最出色,所以成了程家家主的左膀右臂。

陆衍的薄唇抿成了锋利的刀片,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了起来,骨节隐约苍白。

他怎么不记得恩情?他如果不记得恩情,现在的程管家还能有那样的权势和自由么?

不管最初程管家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在陆衍刚回到程家最危险的那一个时期里,的的确确救过了陆衍,还为他挡过肩头的枪。

但陆衍这次对程管家动手,已经不仅仅是因为程管家曾在中国做下那些恶心事,更是因为程管家不该把陆疏木当做程家的养子养了整整两年!

程管家也如上一任管家一样,从世界各地收养了几十个孩子和几个婴儿,集体式培养,混乱式教育,他甚至放任孩子们争抢、打架、使心计、甚至不择手段,他遵循丛林法则,赞成物竞天择,他只想在这些孩子当中留下最优秀的、最有心计的孩子,好接任他的位置。

陆衍的指甲陷入了掌心之中,一阵阵疼痛让他有着短暂的清明。

他额角青筋浮起又隐没,当年,他明明见过那群孩子,却一点都没有发现,他以为已经引产掉的婴儿,也混在了那几个婴儿之中,他和疏木因此整整错过了两年。

程管家应该庆幸,他还没有丧失天良,他对包括疏木在内的几个婴儿还算体贴,吩咐了人细心照料,他本人还时不时地亲自照料小疏木。后来,小疏木被时嘉然意外发现了,程管家知道时嘉然喜欢陆衍,他为了搭上时家这条线,不惜编造谎言,他对时嘉然说——“衍少爷不喜欢孩子的母亲,也不喜欢这个孩子,甚至不想要,事实上,衍少爷也是为了顾及您的感受,毕竟他和您相亲了,时小姐,如果您在意这个孩子的话,我就把这个孩子送走,您就当做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让这个孩子的存在影响到您和衍少爷的感情;不过,如果您喜欢这个孩子的话,我就继续照顾他,您也可以常常来看他,反正未来您也会是他的妈妈,但现在我们不能把孩子的存在告诉衍少爷,衍少爷很有可能会丢掉这个孩子的。”

时嘉然心地柔软,她看到陆疏木小小的样子就心如潮水汹涌,怎么可能会对陆疏木产生厌恶?何况她在相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陆衍已婚了,这个孩子是陆衍在认识她之前有的,也就是陆衍的过去,她是成熟的成年人,自然不会介意那些过往,她能尽力去把握的就是陆衍的未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时嘉然扮演了一年多陆疏木的母亲角色,认真地照顾着陆疏木,直到半年多前,陆疏木发了高烧,她没忍住,又是气又是哭地冲进了古堡骂陆衍没良心,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如果陆疏木出了什么事情,陆衍就会被良心谴责一辈子的。

陆衍想到了这儿,已经不想再听车窗外的程三叔说什么了,他缓缓地升起车窗,遮挡住了程三叔,冷淡地对着司机吩咐道:“开车吧,等会还要赶飞机。”

程三叔气得牙痒痒:“陆衍,你他妈迟早会落在我手里!我会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感受!”

车子重新启动,程三叔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陆衍侧眸,低着眼睑,瞥了眼安全座椅里的陆疏木。

他清楚地记得他知道陆疏木是他儿子时候的心情,他原本就没怀疑过言喻肚子里不是他孩子的可能性,也不相信言喻让他喜当爹的谣言,所以,当他赶回去,得知已经做了引产手术、婴儿死亡的消息时,心脏疼得都要炸裂开,像是有无数只手,狠狠地撕裂着他的心脏。

那种疼痛,几乎掩盖过了他的理智。

愤怒的火焰在他胸口熊熊地燃烧,吞噬着一切,痛楚在四肢百骸里流窜,从头皮到脚趾尖都是难耐的疼痛。

当他得知陆疏木是他和言喻的孩子时,那种疼痛再一次袭击,几乎让他痛得晕厥过去。

那时候的他绷紧了牙关,失去了理智,转头就拽起了程管家,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程管家的腹部,一脚将他踹在了地上,抓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去。

如果不是时嘉然拦着,他怕是真的早已经打残了程管家。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将陆疏木带到了自己的身边照顾。

但陆疏木这孩子早熟,不怎么跟人亲近,安静,不喜欢说话,陆衍对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两人的关系也一直不怎么亲密。

目前为止,唯一能让陆疏木有些开心的人就是时嘉然了,陆疏木也只会在时嘉然的身边,还会露出一点属于孩子的欣喜。

*

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飞机终于落地在了中国。

一个小时后,陆衍和陆疏木到达了陆家。

陆疏木从没有来过中国,更没来过陆家,但他目不斜视,对周遭环境的改变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板着一张小脸。

陆衍牵着他走进了别墅里。

陆承国和周韵已经听说了陆疏木的存在,陆承国年纪愈大,对孙辈愈是喜欢,他身体仍旧硬朗着,这三年还爱上了健身,看起来越活越年轻了,只是偶尔会想念一下小星星,他也想抱孙子啊。

他慈祥地看着陆疏木,笑道:“这就是疏木啊,来,爷爷抱抱你。”

陆衍摸了把陆疏木的头,示意他过去。

陆疏木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周韵对陆疏木的感情很复杂,她干脆就不主动对陆疏木示好,什么也不说,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笑着看陆衍。

但渐渐的,她眼眸也有了些泪水。

她都三年没见到陆衍了,这几年陆衍一直只跟承国见面,却从没有跟她见面,她抱怨,生气,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儿子?!但这一次,她的抱怨没有一点用处,连一贯宠爱她的承国都不肯为她说话。

周韵是真的委屈,现在猛然见到了陆衍,她鼻子一下泛起了酸气,控都控制不住。

陆衍见陆疏木不愿意,他也没有强迫陆疏木。

饭后,陆承国让陆衍去书房谈事情,陆衍看了眼正在看电视的陆疏木,陆疏木却难得开口说话了:“你去吧。”

陆衍菲薄的唇扬了淡薄的弧度,眉心微动,往二楼走去。

客厅里,只剩下了周韵和陆疏木,周韵有些别扭,但还是给陆疏木倒了一杯牛奶,陆疏木没有理会她。

周韵心生不喜,她安静了一会,突然问:“你……妈妈呢?”

陆疏木看电视的视线微微一顿,居然理了周韵:“在英国。”

“英国?”周韵眉心重重一跳,心脏悬了起来,跳动的速度有些快,她可没听说陆衍和言喻和好了!更何况,当年闹成那样,她就不相信还能复合!

“……你妈妈是谁?”

陆疏木抿了下唇,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在眼窝下有了小小的一片阴翳:“时嘉然。”

“时嘉然……”

周韵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发现她根本就不认识,但心里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言喻就好。

陆衍和陆承国谈完事情,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让陆疏木先去休息,调整时差,他出了陆疏木的卧室,看见了周韵,陆衍喊住了她:“妈。”

周韵正敷着面膜,两只白皙的手不停地搓揉着,她在保养手,她没回答,只是抬眸朝着陆衍的方向看。

陆衍抿紧了唇:“妈,我希望你不要再怀疑疏木的身世了,他就是我的孩子。”

周韵把面膜揭了下来,绷紧了唇角:“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怀疑了?阿衍。”她放柔了语气,双手紧紧地攥起,“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言喻,我还是那些话,她爱的是程辞,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你?她根本就是居心不良!还有哪一个好女孩,好太太,会随便地跟其他男人那样暧昧,你真的相信她跟那个秦律师没有任何亲近的关系吗?”

陆衍两腮的线条越发冷硬,心脏被什么东西啃噬掉了一块肉一般。

“阿衍,当年那个孩子活下来是个意外,谁能想到他会活下来,还会被程管家带走!三年前一片混乱,我一直以为孩子没了!”

“你是不是觉得是我逼迫言喻去引产?”周韵咬着下唇,眼圈红了几分,“我说过了,言喻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几次想要伤害肚子里的孩子,你收起了所有能伤害孩子的工具,但那一次,她故意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就是为了不要孩子,流了很多很多血,她下了狠手,所以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保不住,还会危及言喻的性命,所以我才选择了引产!”

“阿衍,你明白吗?言喻真的不是良配!她心太大了,她也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孩子,你们就像现在这样,各自分开,不是很美好吗?我听说你找了个新女友,她叫时嘉然是么?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妈妈看看?”

听到了周韵说的这些话,陆衍眼底深不可测的寒冷漩涡一点点地刮起了寒风,他周身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他有些阴冷地盯着周韵。

直到周韵脸色变白。

他才一言不发地走了,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周韵手心濡湿了一片,她气得咬紧牙根,鼻子一酸,差点又气得委屈哭了,她怎么养出了个这么奇怪的儿子?陆衍以前不这样的,都是和言喻结婚了以后才变成了这样。

*

言喻给秦南风过完生日,就回到了利兹继续工作。

律所一个专攻国际经济法方向实务的律师突然急需另外的律师加盟,他手里有个紧急案子。

他找了一圈,最后找上了言喻。

言喻想婉拒,但这个律师Mike又帮过言喻许多,言喻犹豫了半晌还是答应了。

她犹豫的原因是,Mike的案子需要去中国出差。

Mike说:“言,你是中国人,你肯定了解中国人,拜托你了。”

这个案子是关于国际合同买卖中涉及的侵犯知识产权问题,言喻是作为被起诉侵权的一方,而起诉侵权的那一方是……陆氏集团。

言喻抿紧了红唇,眸光深了几分,呼吸下意识地停滞了下,她捏紧了那张薄纸:“……陆氏集团现在的当家人是谁?”

Mike拧了下眉头,翻阅了下卷宗,慢慢地读出谐音:“承国……陆?”

闻言,言喻的手指才缓缓地松了几分。

也对,陆衍应该在程家才对,这几年,她没有主动关心过陆衍,却还是难免听到和陆衍有关的消息,程家新任家主雷厉风行,家主和时家千金好事将近……

她弯了弯唇,将多余的杂念抛在脑后,既然答应了,那就好好完成这份工作。

*

中国人的生意大多数离不开酒桌,也离不开会所玩乐。

陆氏集团这次的侵权起诉并不单纯地只是想要赔偿,更重要的是想立一个靶子,好让其他人看看陆氏集团对专利权的重视,所以那边直接拒绝了律师的和解请求,想要法庭上见,但对于被诉方来说,当然是和解第一。

Mike和言喻给陆氏集团递了好几次的邀请函,都没有回应。

这天,Mike给了言喻一个邀请函:“陆氏集团会派负责人参加这个宴会,我们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所突破。”

这个宴会是圈内一个时尚女魔王办的慈善晚宴,也算是圈内的一个大型宴会了。

言喻是为了工作去的,只是穿了条削肩黑色裹身裙,简单,但又完美地衬托出了她的身材。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