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台前殿的平台之上,赵政命人置了坐榻与梁儿一同观海品浆。
初春微暖,海风轻拂,浪声似歌。
金灿灿的阳光被点点揉碎,斑驳的铺洒在幽蓝无际的海面上。
如此大海就仿如一面望不到尽头的幻镜,在不经意间,便可照得出每个人心中最美好的念想。
梁儿与赵政相视而笑,敛下头去,浅啜了一口由清香的花酱调制而成的甜浆。
有爱人相伴,有美景相衬,这般午后,这般惬意——
若眼前一切都能长久不散,怕是让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会吝惜……
不久,有内侍前来,却也不忍扰得眼前的这份恬静闲适,放轻了声音躬身通报:
“陛下,方士徐市派人递了奏章来,左相大人问,陛下可要亲自过目?”
赵政一滞,把玩着手中小而精巧的浆碗微微侧头。
“徐市?朕可有听错?”
那个在海上消失了十年的徐市终于肯再度现身了?
“陛下没听错,正是那位十年前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仙的方士徐市。”
“呈上来。”
赵政回身,淡声令道。
内侍上前,将奏章双手奉上。
赵政素来一目十行,很快便将一卷竹简全部看完,却在最后竟是不禁嗤声失笑。
梁儿见状一脸懵怔,赵政便将那竹简也递给了她看,同时又收了笑意吩咐内侍:
“去将那传信之人带来。”
梁儿素手翻开竹简,只见徐市的奏文写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字数之多,情意之切,无不令人汗颜。
若将那些啰嗦之辞全部去掉,其大意便是说:
陛下想要找的“仙药”他原本可以找得到,但船队却时常受海中硕大的鲛鱼所扰,以至于始终都无法行得太远、到达预计之地。希望陛下能增派精于弓弩的射手前去支援,射杀鲛鱼,助他远航。
梁儿已将奏章全部看完,却没有立即将其合好收起,而是继续手持竹简低头思忖。
想当初,闻名一时的徐市“寻仙”只是障眼之法。
他入海东寻,寻的不是“仙”,而是可供大秦攻伐拓土的“大陆”。
细算一下,从徐市出海东去至今,不知不觉竟已有十年之久,期间他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十年……
其实,自琅琊向东多远有陆地,那块陆地属于未来哪一国的领土,来自现代的梁儿再清楚不过。
倘若徐市真的是按照赵政的命令一直东行,又怎会十年还未到达那一处岛国?
退一步讲,就算他是偏离方向绕过日本漂去了美洲,恐怕也早该回来了的。
他寻不到,只能是因为他不想寻。
记得当年他临出海前的那晚,也曾与她暗示过他不会再回来了。
而那些所谓被鲛鱼所阻的话,定然也只是推脱之言、为他自己一直未能寻到陆地找个看似合理的理由罢了。
至于为什么他十年都没有动静,却偏偏在此时冒出来为自己功就未成编造借口,或许他以为赵政此番亲至琅琊,是为惩治他而来的吧。
“你怎得如此害怕?”
赵政垂眸看向刚刚应召而来、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男子。
“草民……草民担心惹……惹怒陛下……”
男子这一句话说的真可谓是上牙打下牙,结巴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赵政面容幽淡,缓声问道:
“你自称草民,年纪未及而立,又是被徐市派遣而来,你是当年船上的童男?”
当年随徐市登船的三千人都是他在暗地里培养的兵力,这些人在他面前应称“臣”而非“草民”。
而徐市最终是以“寻仙”之名出海,故而又特意在百姓中招揽了不明内情的五百童男童女以掩人耳目。
所以眼前这自称“草民”的,便应是那五百人之一。
“是……”
男子低着头,瑟瑟答道。
“你为何认为朕会发怒?”
赵政金冠玄袍,笔挺而坐。
他语气虽淡,帝王之仪却分外慑人,男子不敢有分毫隐瞒,老老实实的道:
“因……因为先生当初带领我等入海寻仙,大张旗鼓花费了许多钱财,却多年也没有寻到,草民唯恐会因此而遭受陛下责罚……”
赵政面色未变,又问:
“徐市也是这么想的?”
那人匍匐于地,半分也不敢抬头。
“是……先生……他……也……也有如此顾虑。”
闻言,赵政挑唇一嗤:
“哦?我还当他脸皮是有多厚,原来他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他稍事停顿,正了眼色沉声再问:
“你如实回答,这些年,你们都去了何处?可曾登陆?可曾有所见闻?”
听得此问,那人吓了一跳,唯恐赵政疑心他们已经寻到仙药却据而不报,狠狠磕了一个头道:
“回陛下……我等入海苦苦寻觅多年,确实上过几次岸,可时运不济,所遇全都是荒无人烟的小岛,并无见闻,更无仙药……海上环境恶劣、凶险非常,若非先生术法高明,时常能预先推算出何处隐有险情,令众人及时避开,恐怕草民今日也无机会见到陛下了。”
跪坐一旁的梁儿微滞。
如果此人所言非虚,那么徐市的嘴倒是真严。让这五百童男童女跟着他漂了十年,也未令他们知道入海的真相。
而此时,赵政忽然一扫淡然,面露疑虑,言道:
“说到此处……朕觉得奇怪,当年朕在琅琊亲自将徐市送往海上,谁知他这一走便是十年杳无音信,朕也因诸多牵绊,再未到过琅琊;而今怎得会这般巧合,朕才刚刚再至琅琊几日,他便也立即有了消息、还递上了奏章?他居于海上多年,又怎知朕何时会身在何处?该不会连朕此次琅琊之行,也是他算出来的吧?”
“呃……”
那人也觉此事玄妙,支吾着答道:
“的确是先生在海上算到了陛下将至琅琊,才会提早派草民前来,将奏章转交于陛下。”
眼见此人对徐市的“神机妙算”露出一副虔诚之象,赵政不禁垂了凤眸,敛头嗤笑:
“呵……你就这般信他?他若真的事事都能算到,就理应能清楚朕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他,他也便会消失到底,又怎会吓得送什么奏章来解释自己多年无功的缘由、多此一举?”
那人梗住,不知此话他当如何再回,加之自身本就只是平民百姓,眼下得见天颜,又在戴罪的边缘,他恐慌急剧,一不留神就已瞬间憋出了一头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