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冀阙之上,李斯身着朝服,肃然道:
“启奏陛下,东郡上报,有陨星坠地为石,据说石上竟然还刻有六个大字。”
听闻如此奇事,殿中众人都不禁竖起了耳朵,提起了十分的兴趣。
却唯独梁儿不寒而栗。
那落地的陨星是被载入史册的,并且,其上之字骇人听闻……
赵政双手覆膝,长眉微挑,问道:
“何字?”
李斯面露难色。
“呃……这字并非善意。”
赵政垂眸,淡声道:
“说来听听。”
梁儿不自觉的攥起了袖角。
她害怕听到那六个字,更不敢想象赵政听到了会如何。
李斯仍旧略有迟疑,支吾道:
“……是……'始皇死而地分'……”
顷刻,众臣大骇。
梁儿紧咬着唇,担忧的转眸望向坐在她侧前方皇位上的赵政,只见他勃然惊怒,双拳紧握,一双凤眸瞪得滚圆,却仍强抑着胸中怒火,咬牙道:
“司星蔡敬午何在?”
这等状况,蔡敬午岂敢怠慢,迅速自人群中而出,躬身施礼。
“臣在。”
“近日极庙观星之时,天际可有陨星?”
赵政没有直接针对那六个字,而是先问起了星象。
蔡敬午细想片刻,答道:
“回陛下,十日之内东方天穹的确曾有过一颗陨星滑落。”
“那可有方法证明,落于东郡的大石,就是由天而坠的那颗陨星?”
“这……”
蔡敬午微怔,敛头回道:
“恐怕无从证实……”
听至此处,梁儿心底稍安,不禁暗叹不愧为赵政,此等之事,他虽怒,理智却犹存。
蒙毅亦上前拱手道:
“陛下英明!前不久天穹刚刚呈现'荧惑守心'之象,今日便又传来此事,那被刻了字的所谓陨星,定是有人设计安置,想要借此蛊惑民心,乱我大秦。”
李斯略做思忖,出言提示:
“陛下,东郡是曾经的齐地,乃为方士的发源之地。去年虽有许多方士被遣去了北境,但方士之流在旧燕、旧齐两地根基百年,至今仍有许多研习术法之人隐于其中。除此之外,当年的卢生和侯生亦是至今未曾抓到。”
“如此善以妖言行事,又根植于东郡的,确实非那些方士莫属……”
赵政双眸微眯,沉声令道:
“李斯。”
李斯一揖。
“臣在。”
“即刻下派御史到那陨星落地之处,在附近逐户排查刻字之人。”
赵政一语,还未及李斯反应,冯劫便起身道: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由东郡千里迢迢传至咸阳,陛下的召令再千里迢迢传去东郡,这一来一往不下数日,那刻字之人想必早已逃逸,不会再留于附近的村邑了。”
赵政面色不改,淡淡问道:
“那依你之意,当去何处查起?”
“这……”
冯劫一噎。
方才他有些操之过急了,并未思虑周全,致使无法答得上来。
“难道因为歹人已经无处查寻,就要对此事置之不理,任其发展?如此,岂不等于对天下之人默认了那石上的字就是天言?”
赵政幽淡着眸子,连连反问。
冯劫即刻惊悟,急忙请罪:
“是臣一时愚钝,陛下恕罪。”
赵政并无怪他之意,想必殿中文武百官千人,持如此想法的不计其数。
他正襟危坐,继续道:
“排查村户,不是定要找出犯罪之人,而是要告知天下,那大石上的字是有人刻意为之。”
闻此,冯去疾也提出了疑虑:
“可……若排查之后仍旧无法将歹人找出,天下之人怕还是难以信服……”
“都已直接下派御史了,自然不能只做做样子。”
赵政面上渐冷,声音也越发幽寒。
“那大石假作陨星,其大小可想而知,又要使其从天而降,岂是一两人就能将其轻易放置?村镇平日人口稀少,如果短期之内进出之人过多,地方官员定会有所察觉。故而朕以为,歹人定有帮手居于附近。更何况东郡本就隐有众多通于术法之人,难保他们不受卢生和侯生所控。御史且先去查,若无人肯认,便只能将周遭住户全部牵连获罪,依律斩首,将石焚毁,以慑天下。除此之外……博士仆射周青臣可在?”
“臣在。”
周青臣出列。
赵政薄唇又启:
“朕昨夜梦遇仙人,有幸得其一卷《仙真人诗》。称朕乃承天命,大秦基业可得万世。原本朕还未明其意,此时看来,倒正是为了今日助朕应对这歹人刻于石上的妖言。稍后你至昭阳殿,将此诗亲手抄去,广传于民间。'天言'……东郡有,咸阳亦有。”
梁儿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歹人既是以“妖言”相犯,赵政便同样以“妖言”相抵。
着实高明。
“诺。”
周青臣领命。
赵政高高端坐于皇位,深邃的眼眸扫向众人,低沉着嗓音徐徐问道:
“可还有人觉得,此事有何处不妥?”
众臣齐齐一凛。
“陛下英明!”
一时间,称颂之音响彻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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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梁儿在寝殿睡得正香,可不知何时,那纤细白嫩的藕臂环抱着的,却由她崇拜痴爱的男子,换作了一团厚厚的棉被。
昭阳殿内,赵政凛然而立,冷声问道:
“夏无且,关于朕的毒,你可曾守得完全?”
只这一言,夏无且的手心就倏的冒出了冷汗来。
今日听闻那号称是陨星的大石竟预言皇帝将死,他便料到陛下定会密诏他前来审问。
他是唯一知道陛下中毒、命不久矣之人,那样的六个字一出,他必定会遭陛下疑心,怀疑他透露了隐秘,更严重的,还可能怀疑他是那些刻字之人的同谋。
他怵然跪地,白着脸色叩首道:
“陛下!臣的家族落没多年,是得陛下一手提拔才能再度光耀宗祖,臣早已誓死效忠陛下!绝不敢做出悖逆之事啊!”
赵政负手俯视于他,语气无甚起伏:
“你自近二十年前起便是朕的太医令,莫说你曾在荆轲行刺之时对朕倾力相护,以你的能力,若你不忠,只需一味药就可置朕于死地,根本无需在朕寿命将尽之时联通外人行这般麻烦之事。故而,朕是信你的。”
夏无且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略缓了一口气道:
“多谢陛下。”
“只不过……”
赵政又冷言补道:
“朕不信你身边之人。”
夏无且忙又解释:
“陛下,臣知此事严重,早有防范,多年来一直谨慎行事,从未与任何人提及。甚至有关陛下所中之毒、以及为陛下续命之法的所有文书竹简和草药,臣都分散放置在不同之处。就算有人潜入臣的府邸,翻查了臣的书房和药材,也绝无可能从中猜出任何端倪!是以,陛下之毒,除臣之外,其余人等断不会知晓分毫!”
他是真的一直守口如瓶、小心翼翼的保守着这个秘密,可不知那石刻怎就如此之巧,竟刚好戳中了陛下多年的隐秘,险些将他连累了去。
赵政见他言辞凿凿,又知他忠心多年,思虑片刻后,便挥手放他离去。
回到寝殿,床榻之上,赵政轻轻将梁儿柔软的手臂抬起,又将她方才抱着的被子移开,倾下身去躺回了她的身侧。
熟睡的梁儿似是感觉到身旁有所动静,竟懒懒的伸长了手脚将他紧紧缠在了身前,那粉嫩的小脸上还露出了一副满足又安心的神情。
赵政不禁失笑,眼中暖意蔓延,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展臂也将这可爱的小人儿扣进了自己宽阔的怀中。
合眼间,赵政已然沉下了心思。
看来不是自夏无且之处透露了他身中剧毒的风声。
那么,那大石上的六个字,就应如“荧惑守心”一般,是凑巧应上了他因中毒而时日无多的实情。
如此,刻石之人的目的也应当只是要扰乱他对天下的掌控,令民心不稳,使他安生不得。
冥冥间,他眉间微跳。
卢生,侯生,此事可又是你二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