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恍若隔世(1/1)

“尉缭拜见大王。”

梧木亭中,赵政本是怀抱着胡姬,慵懒的坐靠在坐榻之上饮酒赏景,却在尉缭觐见的一刻,忽然全身僵滞,面容紧绷,神情复杂。

“回来了?”

这一句问得云里雾里,看似问的是尉缭,而只有尉缭才知道他真正问的是谁。

尉缭一躬身,道:

“是,已在宫外候着了。”

赵政面色虽然未改,可赖在他胸前的胡姬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在那一瞬心跳的杂乱。

“传。”

赵政吩咐得简单。

内侍却是慌了,怯生生的抬眼看向赵政,又斜瞥向尉缭,欲寻求帮助。

他是去年才到大王身边的。

大王脾性古怪,他时常猜不到大王的心思。

譬如此刻,大王只说“传”,却未说“传”的是何人,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尉缭会了他的意,淡声提示:

“此女名为梁儿。”

内侍感激不尽,忙敛头退下跑去传令。

“女的?她是谁啊?”

胡姬扬着粉面娇声问向赵政时,尉缭方才注意,在赵政胸前如小兽般趴着的这个女子,那双美目流盼间透着一股清灵之气,不知为何,竟会让他莫名联想到梁儿……

“胡姬,你退下。”

赵政垂眸,语气冰冷。

尉缭一凛,她就是这几年最为得宠的襄戎国王女胡姬?

胡姬不悦,双臂环抱着赵政的脖颈,头在他肩上蹭了又蹭,嘟嘴道:

“大王!为何召见一个女子,还要让胡姬退下?难道说她有什么特别吗?还是说,大王要将她立为新宠?”

对于胡姬的娇嗔,赵政丝毫不为所感,反而突然动了气,怒道:

“退下!”

胡姬从未见赵政对她这般不留情面过,只得不情不愿扭捏着带着随侍宫婢离开,路过远处的杨树林时却又转身躲在了一棵大树之后。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姿色的女子,能让大王这张千年冰封的脸闻之色变,还非要将甚得宠爱的她赶走才行。

内侍匆匆赶到宫门处,只见到一个女子身着宫婢服饰,样貌普通,静静的立在一边。

除了此女外,并未有其他女子。

他略作迟疑。

难道大王情绪反常,急于要召见的,就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宫婢?

“请问……是梁儿姑娘吗?”

梁儿抬眸,淡淡一笑。

“正是。”

“大王要见你,请随我来吧。”

内侍虽然心中不解,但面上仍然谦恭有礼。

梁儿亦是十分客气。

这个内侍年纪不大,她此前从未见过,想来应是她离开的这三年才入宫的。

她微微颔首。

“有劳了。”

再次步入咸阳宫,应接不暇的便是一座又一座灰墙灰瓦的巨大宫殿,一根又一跟黑金龙纹的朱红漆柱。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很是熟悉,又似乎太过于遥远。

今日有云,阳光分明并不十分充足,梁儿却不知为何觉得刺眼得很,竟莫名有些睁不开眼……

终于行至凤凰池——而再非与其相似的洛华池……

秋日中,一池残叶统一变为了大片的浅褐色。

无风,它们一动不动,画卷一般镶嵌在一池碧水之中。

仿佛凝滞了时间……

苍白,无力……

三年的时光,竟然已是恍若隔世。

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梁儿惘然。

邯郸宫和咸阳宫,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哪一个才是现实?……

池的对面便是梧木亭,远远可见有一抹玄衣独自坐于其中。

是他……

梁儿跟着内侍沿池边一步步走近,心已然难以自控的漏跳了不知多少拍。

踏上梧木亭的台阶,梁儿敛头刚要欠身施礼,却只听“咣当”一声,尉缭也好,在场随侍的宫人也罢,全都齐齐惊在了那处。

她略微抬眼,竟见前方桌案处打翻了一个盛着水果的食盘,而在那食盘边,一角玄色镶金的锦袍前后摇晃。

沿着那抹袍子向上看去,梁儿惊愕的发现,那个男子已由坐姿改为了站立。

他起身的速度过快过猛,甚至还不小心撞翻了食盘……

梁儿心尖一颤。

这便是三年来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那个人……

如今已经二十九岁的他,身形高大如前,却更增了几分强健之感。

广阔的胸膛,宽厚的肩膀,宛如雕琢般的轮廓……

浓密的眉、细长的眼、高挺的鼻、凉薄的唇,还有一对漆黑深邃的瞳,隐隐泛着醉人的微光……

“你……当真是你?……”

他薄唇轻动,第一句竟是质疑的问话。

梁儿双唇张了又张,却不知为何如鲠在喉,哽咽得竟连一声“是”也难发得出。

忽的,男子上前两步,断然将她抱住,声音竟激动得几近颤抖。

“是你……果真是你……”

梁儿滞住。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自问自答,让她的身心莫名剧颤,一股热流骤然自眼眶奔涌而出。

竟然是泪……

她缓缓闭了眼。

方才刚入咸阳宫时的错乱与迷茫,均在这一瞬间突然消逝。

能让她如此不由自主的,除了这个男人的怀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地方……

赵政……

是我……我回来了……

“啊……”

赵政的手臂越收越紧,竟勒得她忍不住吭出了声。

赵政一怔,觉出不对,忙将她放开,急切问道:

“怎么了?你受伤了?”

“大王,逃离邯郸宫时,梁儿姑娘的左肩曾被李牧刺伤,如今已好了大半……”

尉缭上前一步,敛头解释,可他话音还未落,赵政便抢着令道:

“传太医!”

内侍应“诺”,转身正要去传,身后赵政却又突然改了口。

“不……太医令!叫太医令亲自过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瞠目结舌。

太医令是太医之中地位最高之人,历来只为秦王一人诊治。

见内侍愣着不动,赵政吼道:

“还不快去!”

举国皆知知道大王脾气暴躁,刑罚严苛,仅是这样的一吼就已足以吓破内侍的小胆了。

“诺!……诺!”

只片刻,他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梧木亭,赶往太医院的方向。

赵政满面焦虑,轻轻将梁儿抱起,小心放于宽大的坐榻之上,自己则坐在了坐榻边上,抬手轻抚她额边细软的墨发。

受伤了……怎会受伤了?……

不是说,赵王待她如视珍宝,竟是戒了色心,两年来罢黜后宫、独宠她一人吗?

不是说,她终日以琴箫歌舞将赵王留于宫中,赵王情迷她的风姿,时常流连在她身侧,甚至接连几日不去晨议吗?

琴箫歌舞……

他多年来都未曾见识过她的歌舞技艺,为何那赵王可以日日见得?

这两年他的脾气越发焦躁,他真的担心,若是她当真对赵王动了心,就那般留在赵国不回来了,那该怎么办?

每每听到她与赵王如何如何,他就嫉妒得快要疯了,甚至想要不顾一切,立即出兵将赵国灭个干净,将她抢回来好好问个清楚。

可如今,她又怎会被李牧刺伤?

那种时候,赵王又去了何处?……

当年近花甲的太医令莫然赶到之时,见到所要医治之人竟然就是消失了三年的侍婢梁儿,并且她此时还坐靠在本是属于大王的坐榻之上,一对苍老的眼中顿时满溢惊愕,竟一时失言,语塞道:

“大王……这……”

见他磨磨蹭蹭,赵政一双狭长的凤眸斜瞪向他。

“愣着做甚!她受伤了,快来给她医治!”

“诺!”

莫然连忙敛头应“诺”,可在近前查看之后却又支吾了起来。

“呃……此伤的位置……还请大王暂且回避……”

伤口在左肩上,这就意味着要将衣领拉下许多,此时按理,赵政身为男子是要回避的。

可赵政未动,转眸冷眼白向了莫然,对这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老太医令似乎满腹嫌隙。

见大王如此,莫然倍感尴尬,方才忆起当年梁儿如何倍受大王宠爱之事。

想来二人同眠共枕多年,早已有了肌肤之亲,自是无需回避了。

经过一番诊治,莫然轻手轻脚的将梁儿的衣襟拉回原处,转头躬身道:

“大王,此为剑伤。伤口很深,不过幸而医治得及时,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些时日便可。只是……于女子而言,恐怕是要留下一道不小的疤痕……”

考虑到大王与这梁儿姑娘的关系,他觉得提醒大王会留疤痕一事甚有必要。

闻言,赵政目光落在梁儿受伤的肩上,沉声低吼:

“尉缭!”

尉缭心中一惊,当初他保证将梁儿毫发无伤的带回来,如今不仅食言,更是令梁儿身上留下了一道抹不掉的疤痕。

这个罪,他是逃不掉了。

他赶忙踏前一步,跪地拜道:

“大王,臣知罪。”

赵政倏的转身面向尉缭,横眉怒目。

“知罪?寡人是要问你想要如何谢罪!”

尉缭脸色一白,咽了一下口水,竟一时无言以对。

赵政满腔怒气,站的笔直,忽觉袖口被人扯动。

他低头看去,却见座榻上的梁儿正轻拉着他的广袖仰面望他。

小巧的面庞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竟是素净得无与伦比。

那声音更是有如珠玉之音,奇迹般的瞬间抚平了他原本难以自抑的怒气。

“大王,不是尉大人的错。是奴婢鲁莽,临时篡改了尉大人的计划,才会不小心至使自己受伤……”

“梁儿……”

赵政凝眉,眼中满是疼惜。

“寡人这便带你回望夷宫。”

说罢,他俯身将梁儿抱起,只冷冷丢下了一句话:

“尉缭,这笔账,寡人改日再与你算。”

转身间,梁儿余光瞥见桌案之上竟是放置了两只爵杯。

她心中倏的一紧。

是谁……竟让赵政解除了多年的禁令,被允许前来这梧木亭品酒伴驾?……

杨树后的胡姬听不见亭中的对话,但却清楚的看到,大王竟然在那叫“梁儿”的女人近前的一刻,瞬间失了方寸,起身时竟还撞翻了食盘。

她想不通,一个宫婢而已,怎么会让大王如此在意。

那梁儿虽然生得白皙,但貌不惊人。

如此长相,咸阳宫中随手都能抓得一大把。

可一向冷峻的大王却主动上前去抱她,还将她独自放在王座之上,又召了太医令来为她看诊……

胡姬明亮的双眸越发凛厉,终于启齿吩咐左右:

“昭儿,去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