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入殿,吕不韦便来求见。
“相邦该不会是来为帝太后求情的吧?”
赵政现今已全然不会再叫他“仲父大人”。
吕不韦讪然一笑。
“大王误会了,老夫此番,是来请辞的。”
赵政挑眉。
“哦?相邦这是何意?”
吕不韦低眉顺眼,甚是恭敬。
“大王已冠礼亲政,老夫又年事已高,理应让出此位,让更有能力者居之。故而老夫恳请大王,准许老夫辞官归田。”
赵政垂眸,复而淡然一笑。
“相邦还未到五十岁,怎可称作'年事已高'?说到能力,相邦之才,更是鲜有人能及。依寡人看,相邦大可不比妄自菲薄,继续留下为我大秦效力如何?”
赵政已经处置了嫪毐,甚至连赵姬也一并处置了,吕不韦为始作俑者,却始终未被赵政提及。
这让吕不韦更加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他来辞官,赵政又有意不允,继续留他在这是非之地,怕是会将吕不韦折磨个好一阵了。
想到这,梁儿心中倍感舒爽。
吕不韦,你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这般,被赵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吧?
吕不韦见赵政不肯放过自己,正不知该如何,便又有人求见。
此人是谏议大夫。
“大王,臣知大王心中有气,但帝太后是大王的生身之母,自古以孝为先……”
他深深一礼,一张口就是赵姬一事,果真是个不要命的。
“来人,拉出去,砍了。”
未及他说完,赵政便冷着一张脸,不耐烦的命人将之拉了出去,真的砍了四肢,扔在了宫墙下。
见状,一旁的吕不韦和在场所有宫人都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谏议大夫本就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职位,一般都会选用性格耿直之人出任,方能不顾及左右,及时谏言,在君王犯糊涂的时候拉上一把。
而今,这位耿直的大人终于得罪到了大王的头上,凄惨死去,怎能不让人唏嘘。
说来也奇怪。
人人都说杀一儆百。
可帝太后一事,却是杀了一个,又站起了千万个,真可谓是越杀越勇了。
不出半月,已有十八个人被拆了胳膊卸了腿,蕲年宫的宫城之下更是尸骨成堆,骇人听闻。
赵政所在的大殿之中时刻充斥着沉稳霸气的沉瑜香的气味。
这上古皇帝封禅时所有的香,却被赵政拿来熏了整整八年的屋子。
过去,人人只觉得此举荒诞幼稚。
而今再次在他的殿上闻到此香,却只能感到冷酷的君王慑人的威严。
“砍了。”
梁儿觉得,近些日子,赵政说的最多的便是这“砍了”二字。
就在刚刚,已经是第二十三个人了。
此刻,殿中只剩赵政与梁儿二人,赵政忽然开口问她。
“这几日寡人杀了这么多人,你可会怕?”
梁儿跪坐在他身旁,默默点了点头。
连续死了这么多人,且个个都是这般残忍的死法,正常之人,谁会不怕?
赵政见她点头,眼瞳之中瞬间暗淡了几分。
“你是否也觉得寡人嗜杀成性,冷血无情?”
一瞬间,梁儿感到了赵政的孤独,心中仿佛被人揪了一下。
她调整了身形,转身面对赵政。
“人死的多了,奴婢自然是怕的。但奴婢却也懂得大王如此作为的用意。大王并非嗜杀之人,奴婢不怕大王,怕的只是那些死人罢了。”
赵政当初为了骗过吕不韦,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傀儡形象。
纵使如今他除了嫪毐,也削了吕不韦的权,但难免会有人把功劳都归在楚系昌平君的头上。
若是如此,便就等于坐看楚系独大,甚至发展为比吕不韦更危险的存在。
所以赵政需要立威。
他摔死赵姬的两个孩子,又毫不留情的将赵姬迁至冷宫,所有谏言者皆要残忍诛杀,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既已亲政,他赵政的王权便不可逆。
逆者,必是不得好死。
如此铁腕,怕是所有人都要仔细权衡一下自己的将来了,究竟是要投靠楚系,还是老老实实跟着真正的秦国之主——秦王政。
赵政望着梁儿的一双灵动的眼,他眸光转柔,抬手抚上梁儿的脸颊。
她懂他……
普天之下,唯她一人懂他,如此足矣。
“梁儿……”
赵政将她拥入怀中,大手轻抚着她柔软的墨发。
梁儿紧贴在赵政的胸膛之上,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
梁儿缓缓闭眼。
谁能告诉她,她要如何才能温暖这颗孤独冰冷的心?
“答应寡人,永生永世留在寡人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赵政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祈求一般,丝毫不似之前的铁血无情。
“嗯。”
梁儿回答的很快,没有半分迟疑。
此时此刻,只要能安抚赵政的心,她什么都愿意。
赵政的手臂收得愈发紧,他的梁儿答应了,会待在他的身边,永不离开……
真好……真好……
几日后,嫪毐的门客全部被抄了家,迁往蜀地流放。
至此,嫪毐一事算是告终,但帝太后一事,却是越闹越大。
不知为何大家都那么视死如归,前来进谏的可谓前仆后继,如今已是死了足足二十六人。
吕不韦仍在相职,见赵政行事手段这般狠辣,便越发不安。
短短数日,他已三次跑来请辞,然而赵政却始终未应。
梁儿见吕不韦日渐消瘦,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心中不免冷笑他时日无多。
秦王政平叛亲政,相邦吕不韦大势已去,帝太后失德被遣,谏者二十几人皆被砍去四肢、斩杀身死。
秦国的变动震惊了六国,这位年轻果决的君王究竟是怎样的人,这关系到全天下的命运,也让各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都陆续派来了道贺的使臣,顺便对这位秦王重新仔细观察一番。
而楚国最为夸张,一次性来了两位重量级人物。
一位是令尹春申君黄歇。
楚国令尹一职为楚武王五十一年所设,一直是楚国的最高官职,身兼将、相双权。
能担任此职位的,都是入则领政、出则统军的文武全才。
因为职权过于重大,所以令尹一般都由楚国的王室亲族出任。
几百年间非王族担任令尹的,就只有楚文王时的彭仲爽,以及楚悼王时的吴起两人而已。
春申君黄歇,楚国贵族出身,又为战国四君子之一,其下门客三千有余,声势浩大。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双眸却依旧晶亮炯然,神采奕奕。
梁儿站在赵政身后,垂眸打量着这位当世名仕,心下却未有过多敬意。
齐国孟尝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
所谓“四君子”,其意并非是四人都是君子,而是四人都为君罢了。
这四人虽被世人并称,但他们的能力却也有高低之差,人品也自有贵贱之分。
而这春申君,便是四人之中,人品最有问题的一个。
旁的不说,就只意图窃国这一条,就足以让他身负骂名了。
梁儿不喜欢他,更主要的一点是因为他的事迹。
他在楚国势力庞大,只手遮天,架空楚王元二十年,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为楚王元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
而这位太子也将成为下一任楚王,直至秦国灭楚。
这等离谱的勾当分明是他春申君在楚国做出来的,却在后世让赵政替他背了黑锅,硬把楚国这副不堪的故事按在了秦始皇的身上,说什么他是吕不韦之子,假冒秦王子嗣登上王位,莫名成了窃国贼,名不正,言不顺了。
梁儿缓缓闭了眼,心中淡淡一叹,罢了,史书是改变不了的,她再气又有何用?
她转眸望向黄歇身边之人。
那是李园,如今他已升职为左徒。
左徒也是楚国特有的职位,专门负责外交。
梁儿没想到,她竟还有机会能见到此二人并肩而立。
因为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楚王元薨世,楚国政变,届时,这眼前两人便只一人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