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伦敦黑市
空气中盈满了湿漉漉的青草香。
书玉犹豫着想拒绝,却不受控制地被他牵引着来到了绿草坪。年轻的学子聚集在这里, 跳着欢快的舞步,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有个姑娘暗自红了耳根。
“我不会跳……”她踌躇道。她国中时学制甚严, 男女共舞无异于天方夜谭, 后来按谭复的安排去了金陵女大,更是没有机会与异□□流,故而在这里看来再正常不过的社交舞,她是真的不会。
然而这话落在旁人的耳里,大约就有了几分推辞的意味。
辜尨却老神在在, 仿佛没有听出她话里话外可能隐含的意思。他微微欠身,单手伸向她:“很简单, 你只要跟着我的步伐走, 很快就能学会。”
面对着这样文质彬彬的绅士以及他毫无瑕疵的邀请礼,书玉将临到嘴边的拒绝又给咽了下去。
她暗自吐了一口气, 继而抬眸笑道:“我若踩了你的脚,你可别怪罪啊。”
他笑了:“我的荣幸。”
她伸手轻轻搭住了他的臂弯:“还请……多多关照。”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道稳稳地一拉, 继而下意识迈开了脚步。裙裾散开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她就这么被他牵引着开了舞。
“天分不错。”他赞道。
然而下一秒, 她便踏错舞步踩上了他的脚。
他感到怀里的姑娘身子一绷, 水瞳里的愧疚仿佛溢了出来。
“放松。”他笑了,“跟着我走。”
一步两步, 前进后退, 划圈, 并脚,再划圈。
她的舞步慢慢流畅了起来。华尔兹本由男性主导,有了好的引领者,再加上她的几分悟性,她很快便领悟了其中的要领。
她全神贯注地跟着他的脚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原先刻意保持出的距离越来越越短。
刚刚步入草坪时,他们两人间仿佛还能再塞下一个人。而此刻,她不自觉地向他靠近,几乎贴在了他的胸膛前。
小兔子毫无所觉,猎豹自然不会出声提醒。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跳入他的陷阱,悄悄加快了步子,果不其然看见臂弯里的姑娘微微乱了步子,下意识偎进了他的怀抱。
又一个旋转过后,他的姑娘泄了一口气,整个人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从善如流地将她揽入怀中,迅速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
猎豹往兔子身上盖了戳,兔子却毫无所觉。身边的其他学子看着二人亲昵的举动,不约而同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累了吗?”他问。
她晃了晃冒了薄汗的脑袋:“我……我还可以继续。”
他笑了。湿漉漉的小兔子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倔强又执着。他真想卸了浑身的矜持伪装,低头吻她的眼睑。
萨克斯欢快的乐声还在继续,后又添了小提琴的协奏。
书玉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心内却雀跃而欢快。她看到不远处的玛丽正瞪大了眼向这里望来,可怜的马修因此得不到女伴的注意。
她忽而便笑了。额头抵着面前这位绅士的肩,笑意通过这方小小的接触传递给了她的舞伴。
“笑什么?”他问。
她弯了眉眼看向他:“大约我今晚要接受三堂会审了。”
“哦 ?”他兴味盎然地挑了挑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用不用,同窗之间正常的交往,不需要额外解释。”
他却不满意她的回答。唔……看来他还应加把劲,把两人的关系往“不正常”的方向带一带。
一支舞结束,她后知后觉地从他的怀里蹦了出来。
他只觉得怀中空了一块,不禁怅然若失。
华尔兹成就了两人短暂的独处,他却不会让这种美妙的读出止步于这一支曲子。
“酒会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不如出去转一转?”他率先抛出了诱饵,“我在这座城市呆了不短的时间,知道一些平常人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果然上了钩:“真的?”语气里依旧保有淑女该有的矜持,然而陡然发亮的双眸却泄露了她的内心。
“当然。”他笑得温和又无害。
于是两人溜出了酒会,穿行在伦敦的街道。
“我们要去哪里?”书玉好奇。伦敦的大街小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玛丽已带着她将这里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辜尨眨了眨眼:“去你没有去过的地方。”
小巷中还有小巷,拐角尽头更有柳暗花明。书玉跟着他七拐八弯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路线,冷不丁便瞧见了小巷深处隐藏的一座大集市。
或者更确切的说,这里是伦敦的地下黑市。
此时天已接近傍晚,微暗的阳光给这个地下王国笼上了一层暗黄的光晕,更显得这里光怪陆离。
书玉惊奇地看着各式各样的铺子,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家小洋行,橱窗里摆着中国秦汉时期的器皿,甚至更古早的原始首饰。
这些东西很快勾起了她的兴趣,哪怕在中国的古玩字画行也未必能见到这样齐全的古物,却在异国他乡见了个全套。
她下意识想进店看一看,却忽而瞥见店边的小摊。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罐子里装着不知名的液体,液体里泡着大小不一的人体器官。
距离她最近的罐子里泡着一只带着红血丝的眼珠。此刻,这颗眼珠仿佛了有了生命,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冷不丁叫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怕吗?”
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她感受到后背多了一片温暖而厚实的胸膛,顷刻间一股安宁沉稳的气息蔓延开来。
她下意识觉得有了依靠,刚刚升腾起来的不适感瞬间烟消云散。
“有你在,我怕什么?”她抬眸望向他,眼底清清泠泠。
他微微一愣,很快便被她眼底的信任和依赖所取悦。
“对。”他扬起了嘴角,“有我在,你随意。”
她也笑了。一身工装的辜,漂泊在大洋大洲间的辜,浪迹于东南亚港口小镇的辜,哪怕他将自己的装进了精致而考究的西装里,他也依然是他。
此刻她眼中的——无所不能的辜。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从那家阿拉伯人开的古玩小店中带走任何一件中国古代器皿。
哪怕她将它们购买下来,也只能借助学院的仪器对这些器皿进行日常维护,而一旦入了学院研究室,凭她所能也没有办法将它们带回中国。
终究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身边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低气压,于是揽过她的肩,大大咧咧道:“走,我送你一样东西。”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苏门答腊的港口小镇,勾肩搭背,放肆而恣意。
她笑了,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要送我什么呢?前辈?”
“自然是好东西。”他揽紧了她的肩。
两人穿梭在上铺和沿街地摊间,除了书玉中途被某家店铺挂在房檐下的巨大熊首下了一跳,其余皆无波澜。
辜尨最后停在了一间毫不起眼的铺子前。
书玉好奇地往里瞅了瞅,奈何这铺子里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闻到空气里似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入了黑暗中。
甫一步入店铺,热浪扑面而来,书玉一抬头便看到了一架巨大的鼓风机。
这里竟是一座炼钢场。
书玉瞪圆了眸子,看向那些打着赤膊敲敲打打的铸铁师,心内不禁震颤起来。
这不禁是炼钢厂,还是一个秩序井然的铸刀场。冒着金红火花的铁锤带着固定的节奏敲向石台上的铁器,一点一点,由软成钢。
“你要送我的东西……确定在这里?”书玉愕然。
辜尨笑了:“是啊,就在这里。”
说罢,他领着她去往店铺更深处。
“辜先生!”一个着唐装的小老头从内堂里跑了出来,“您可算来了。您要求做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可是……”
“可是”后头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身后的一道声音打断。
“你好,请问你是这条脚链的主人么?”
书玉一愣,继而眯起眼睛望向说话的人。那人隐在一片暗色的光团中,看不清轮廓,只依稀分辨出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黑色圆顶礼帽和圆边墨镜,口鼻皆被巨大的口罩遮挡住了。
辜尨蹙眉:“是的,请问有什么问题么?”
唐装小老头终于有机会插话:“是这样的,那位先生想出高价买您打造的脚链。”
辜尨挑眉:“不卖,这条脚链我有特别的用处。”
小老头看了看辜尨身边的小姑娘,立刻便领悟了所谓的“特别用处”指的是什么。
书玉的全部注意力早已被老头手里的脚链吸引住了。
天鹅绒的托盘上躺着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细细的脚链,造型古朴而精致,只一眼便令她起了兴趣。
这就是辜所说的礼物么?
黑帽人忽而开了口:“辜先生,你应该是一位擅刀者吧。”
书玉一愣。擅刀者?
黑帽人继续道:“这条脚链应该是熔了一柄好刀而打造的,你既是一位刀者,不觉得可惜么?”
“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有数。”辜尨淡道,并不欲与这怪人多纠缠。
“既然脚链不可割舍,我愿意出高价买您的刀。”
书玉抬眸,便见那黑帽人刷地打开了桌上的匣子,成堆的黄金瞬间照亮了这间黑魆魆的屋子。
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书玉忍不住去看辜尨的反应。
谁料,辜尨依然摇头:“链子不卖,刀也不卖。”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紧绷的尴尬气息。
辜尨又道:“先生应该也是爱刀之人,自然知道刀者不卖刀。我如今破例将一柄刀筑成链子赠与他人,只是因为赠予之人是我珍重的人,此生也只得这一个。刀与她,对我的意义都很重大。”
书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顿时觉得手中的链子有了千斤的分量。
“话说明白了,那么我们告辞了。”辜尨拉着呆愣愣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深铺。
他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垂头问她:“喜欢么?”
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嘴角的笑意早已抑制不住泄漏了心底的喜悦。
他笑看着她臻首微垂,面泛桃花,虽她未以言语相答,却已给了他最想要的答复。
故而哪怕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依旧沾着他的后背不放,他也无暇放在心上。
若他回头,便会看到那黑帽人站在原地,黑洞洞的墨镜掩去了那人目光里的兴奋与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