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梅花簪(五)

【允礼】

允礼向来自诩千杯不醉,庆功宴上的小酒不过给他提神罢了, 可如今他的脑子却仿佛发了昏, 沉溺在梅的眼里再也找不着自己了。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 半醒半睡间犹记得她温言软语, 细细叨叨絮说着什么。

鼻翼间皆是松栀的淡淡清香。

待他再度醒来,天已微微泛光。美人早已离去,独留床边一盏冒着热气的蜂蜜解酒茶。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正要起身宽衣,便瞥见枕边叠了个方方正正的月白色袍子。

袍子的袖口绣了一朵小巧的红梅。

他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心底的喜悦溢到了唇边, 勾得嘴角微微上扬。

***

自庆功宴后, 梅再度失去了踪迹。

允礼得了几天休沐小假,孤零零很不是滋味。正要出门去寻梅, 耳边断断续续便听到了些许流言蜚语。

蜚声里的主角是南域阿笃祭司和清帝。清帝迷恋祭司的貌美,日日将其留宿在枕榻,意乱情迷间竟破天荒免了南域部落历年的朝贡, 引得朝内风声四起。

允礼不甚在意。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闲言碎语, 白的说成黑的, 黑的搅成泥混的, 他早就看惯了的。若不是为了让皇帝安心,他才不会留在宫中形同质子, 忍这宫里头的腌臜事。

为了王朝,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罢。

只是他对皇帝修缮地宫的事情暗暗留了心。

皇帝一向自视甚高, 以往每次朝臣提议提前修筑皇陵,皇帝都要发怒,大有本皇正当壮年,谁提老子的墓谁死的架势。

怎么忽然就开始大规模地征集匠人和机巧之师建造地底皇城呢?

还未想明白,皇帝一纸召令又将他叫了过去。

感情他的休沐是假的。

允礼踏入正殿,难得见皇帝一脸肃容地看着他。

“陛下?”他忽而觉得心里毛毛的。

皇帝看了他半晌,开口道:“你管辖的那八十一部铁骑如今可安好?”

允礼只觉莫名:“老样子。前些日子招了些新兵,正在操练当中。”

“我昨日收到折子,七霜河附近出了流寇,你带领八十一部铁骑去一趟吧。”皇帝淡道。

允礼心内一顿。脑中迅速回忆出七霜河并太阿山的地势并风土人情。那处山间河地是个蛮荒之地,少有人烟,不像是流寇积聚之地。

纵然真有流寇,哪里用得着八十一部铁骑前去平乱?

他正要开口询问,又听皇帝道:“那伙流寇,据说是平王当年留下的暗党。只你去,我才放心。”

允礼将嗓子里即将滚出的话咽了下去。

平王何人?早八百年被铁骑一锅端的人,只因未寻得尸骨而被朝中几个老头子记挂了大半辈子。

皇帝让他去平一个早已死了的人的乱?

允礼心里如明镜。山间河地应是没有乱子需要平定的,只是皇帝需要他领着八十一部铁骑去到山间河地。

这又是为什么呢?

若是忌惮他手握重兵,大可将他一人秘密处死,何必搭上八旗内最精锐的铁骑?

既然皇帝让他带上八十一部铁骑,应该不曾想要他的命吧——毕竟死他允礼一人不足惜,大清精锐铁骑可是皇帝的心头好。

这样想着,允礼的心稍稍安了下来。帝皇心思想来难猜,只要他本本分分,应该不至于触了逆鳞。

“臣允礼,领旨。”他跪伏下来,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

***

皇帝的旨令下得突然,允礼启程得也匆忙。他本欲和梅道一声行程,奈何寻不着她的踪迹。

罢了,他速速处理完事情,回来再找她吧。

“王爷,阿穆鲁将军回营了!”

允礼调转马头,便见个手握双戟的大汉策马往这里行来。

“你来干什么?老婆都要生了,快回去。”允礼挥了挥手,“把我给你的假休完了再来见我。”

阿穆鲁特尔朗声笑道:“王爷哪次出征少得了我?婆娘要生崽子,又不是我要生崽子,我还等王爷给我儿赐名呢!”

允礼摇头失笑:“行吧,只要你不嫌弃我胸无点墨。”

阿穆鲁特尔大笑:“若王爷肚里没墨水,那普天之下的墨水该往哪里去?王爷,给个名吧,来个文雅的,希望我儿莫要同我一般粗人一个。”

允礼略一沉吟,道:“叫雅博如何?”

阿穆鲁特尔大喜:“就这个名字了!一听就是个有墨水的,等平了寇匪回朝,我要告诉我家阿音,孩儿的名字是王爷给取的!”

允礼忍不住也笑了。

彼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七霜河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在地底无望挣扎的数百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一日的情状。

如果他没有大意,如果他再谨慎一些,也许他麾下的数千位将士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世间没有如果。

清帝定下的平匪之日正巧赶上了罕见的霜雪大作之灾。八十一部铁骑被蓄意困在了山间河地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中,四面八方的通路皆已被堵死,粮草迟迟不来,随军的物资亦被动了手脚,皆是不得取暖的残次品。

他的铁骑,他亲自训练出来的、与他并肩驰骋沙场数年的铁骑,就这么被困死在了山间河地。

那里半点土匪的影子也未见,荒凉之地一毛不拔,连野兽也不愿驻足。

他的兄弟们,没能上阵杀敌马革裹尸,却是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活活饿死、冻死的。

对于行伍打仗之人而言,这无疑是奇耻大辱。

他不愿去回想那漫天大雪下,同袍们红了眼眶杀马而食的情形。那些骁勇的战马,陪同他们上阵杀敌数年,与他们的骨肉至亲已无甚区别。

杀马,无异于剜他们的心头肉。

最后死的一匹马是他的擎风。

马亦通人性,温和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末了,它低头蹭了蹭他的鬓角。

仿佛在说,来吧。

他到底没能亲自下手。

阿穆鲁特尔拍了拍他的肩:“我来吧。”

刀起刀落,擎风一声也不吭。

允礼心脏狠狠一抽,以手覆眼,掌心濡湿。

***

数不清他们被困了多少时日。

允礼已陷入了半昏迷。神志朦胧间,他竟仿佛看到了梅。

红衣美人踏雪而来,海藻般的长发在她身后飘舞,恍若一只海妖。

她来到他身前,蹲下身,伸手抚了抚他冰凉的脸。

“梅……”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下一瞬,他感到有人将他抬了起来。

他听到梅冷冷的声音:“把他抬进地宫,放在地宫祭台上。”

颠簸间,他不知自己被抬去了哪里,仿佛走过了漫长的地底甬道,来到了一方冰凉的白玉石台上。

突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到了清帝。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正对着他站立,微笑地看他手无缚鸡之力地躺倒在祭台上。

梅正对着皇帝说话:“按陛下的吩咐,我已让人把将死未死的八十一部铁骑统统运入了地宫。待我为他们种上长生蛊的子蛊,便可以封棺了。”

“至于颐顺王爷,如您所愿,他会作这八十一部铁骑活尸的统帅。百年后,他依然是您手下最骁勇的将军。”梅的目光往祭台淡淡一瞥,很快又收了回去,“那个时候,他身体里的子蛊会驱使他对您言听计从,您再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也不必日日费心如何兵不血刃解决掉这个民间战神。。”

梅的话如最尖利的钉子,狠狠钉入了允礼的心脏。

清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龙脉得以延续,我亦能得永生。百年后,天下自然又会是我的囊中物。”

清帝走到了祭台边,俯下身子对允礼耳语:“你自小比我出众,如今却是再也不如我了。你大可放心,我会好好宠爱你的女人,不会叫你在这地底下为她操心。”

允礼浑身颤抖,目眦欲裂。

“开始吧。”清帝直起身子,对梅吩咐道。

梅走了过来,柔软的手指抚上允礼的前胸:“陛下,种蛊的过程很是凶险,还请陛下往后退到安全的地方。”

清帝不疑有他,一直退到了远处的洞窟入口处。

允礼瞪红了眼眶,目光死死望进梅的眼。

“待会儿可能有些疼,你且忍一忍。”梅轻声道。

下一瞬,他只觉得心脏处如万蚁噬心,疼得他浑身痉挛。四肢百骸里仿佛涌进了奇怪的东西,他的血管在那一瞬间险些爆裂。

“这……是什么……”

“长生蛊。”梅低声道,“你睡上一觉,醒来便一切都好了。”

话音刚落,梅抽出一柄长刀,毫不犹豫地贯入允礼的胸膛。

允礼陡然瞪大了眼。

那柄刀,正是他凯旋之日,皇帝于庆功宴上赏给他的那把长刀。

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一切,怕是早就开始了吧。

愚蠢如他才会以为自己已将权力摘得干干净净。

突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你会有报应的。”八十一部铁骑数千条血淋淋的生命。

“我知道。”她浅褐色的瞳仁平静无波,“你一定要醒来,亲眼来看我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