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龙牙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哪来的王八羔子大半夜扰人清梦?!他一边低咒,一边披上外套踢踢踏踏往咸丰书局大门处挪去。
门外风大,吹得他一时迷了眼, 但他还是认出了门口立着的男人。
“辜先生……”龙牙有些愕然。
辜尨压了压帽檐,问:“我找阎崶。”
龙牙撇嘴:“组长今儿黄昏就走了, 约莫月半才会回来。”
“他去哪了?”辜尨又问。
龙牙道:“组长的行踪,我也不知道。”
“他一个人走的?”辜尨声音有些冷。
龙牙愣了愣, 答:“和贺子峘。”
话音未落,就见辜尨微微颔了颔首:“多谢, 告辞。”
龙牙一愣神间, 辜尨已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
贺子池今夜有些多愁善感, 对着案头小灯唉声叹气, 手边滚了好几个揉成团的纸球。
他犹豫了半天, 下笔写了一行字。
“亲爱的邱萍萍”这几字刚落成,又被贺子池揉成团丢掉。
第十八张纸在案上铺开, 笔尖划过纸面——“致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这一句他甚是满意, 正要一鼓作气往下发挥, 冷不丁书房的大门啪地一声被人踹开。
贺子池正要骂娘,另一道波澜不惊的嗓音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 看你太投入, 只能这样让你回个神。”
贺子池无比庆幸脏话还未出口,一张怒容瞬间揉成了笑脸:“辜先生,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让书玉知会我一声就成了, 哪里要你大驾光临啊?啊哈哈哈哈……”心里却万分心虚, 大脑拼命回忆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蠢事逆了眼前这位爷的逆鳞。
“贺子峘去哪了?”辜尨简明扼要。
贺子池茫然:“我哥回来过吗?好像回来过……”再抬头,辜尨已经不见了。
“辜先生呢?”贺子池傻眼。
一路抹汗跟来的管家道:“去大少爷房间了,小少爷您看?”要不要拦一拦啊?一个外人在贺府里横冲直撞不太好吧……
“哦。”贺子池没看明白管家欲言又止的神色,只觉得心情不错——终于有一次辜尨来找贺子峘的麻烦了。
他心情大好地提笔继续往下写“……你在我的心里藏了很久”。
管家杵在原地半天,只得长叹一口气,灰溜溜地往贺大公子的房间小跑而去。
辜尨站在贺子峘的书桌前,手里躺着个牛皮纸袋,袋里的文件他粗略地翻了翻,眉心越蹙越浓。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最后一份文件上。
文件末尾潦草地写了几个字。
淮宗县天保村,福禄河。
福禄河上画了个圈,圈外写了三个字:七霜河。
******
书玉是被颠醒的。
耳边隐约听到车轱辘的声音,她的头有些疼,伴着一阵轻微的耳鸣。
她强迫自己清醒,脑海里蓦地便浮现了被一记手刀砍晕时阳一附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
“对不起,不这么做,他不会把我姐姐的下落告诉我。”
他是谁?
书玉失去意识前没来得及问出口。
此刻,在颠簸的马车里,书玉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暗自庆幸,手足未被缚,这是个好迹象。
书玉一抬头,便见马车里头还坐了一个人。
黑色礼帽,黑色圆眼镜,白色大口罩,浑身裹得严严实实。
赌刀场里与她争夺阳一的怪人。
那怪人从书玉有动静起便抬眼往这里看来,不声不响地看着书玉自己慢慢撑起身子靠在马车壁上。
书玉看着那人,眼底一丝惊讶也无。
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黑衣怪人挑了挑眉毛,似乎笑了笑:“又见面了,美丽的女士。”
“Mr. X?”书玉抬眸看向那对黑漆漆的镜片。
黑衣怪人歪了歪脑袋,声音里透着愉悦:“多么令人怀念的称呼。离开伦敦以后,很久没有听人这样叫过我了。”
“阳一呢?”书玉问。
Mr. X用下颔指了指马车前头:“刀客小先生在赶车。”
书玉淡淡道:“你用他的姐姐威胁他?”
Mr. X耸了耸肩:“我并不知道他的姐姐在哪里。”
书玉一愣。
“我听到了你和他的谈话。”Mr. X语气轻松,“所以编了口谎话。谎话编的不错,他就相信了。”
书玉挑眉:“你是怎么让他相信的?”阳一虽木讷,但绝不是傻子。
Mr. X漫不经心道:“啊,我看他刀术像习自东瀛,且中文生涩,于是对着他说了几句日文。他回给我的也是日文,所以我没有猜错,这位小刀客是从日本过来的。他一嘴镰仓口音,我想他的故乡是镰仓那一带不会错。”
“于是,我对他说,我半年前在南京城里见过一个祖籍日本镰仓的年轻女人,她很思念远在家乡的弟弟。我说,如果刀客小先生你不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就杀了你的姐姐。”
书玉抬眸,心里恍然。眼前这怪人好手段,一番话虚虚实实,叫人拿不准,偏生最后来了个狠句,阳一再有所怀疑也不敢拿姐姐的性命做赌。
“为什么要抓我?”书玉平静地看向黑衣怪人,“我一介女流,不懂刀术,你带着我上路,不觉拖累?”
Mr. X笑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连续栽在你手里不止一次。七年前,辜尨为了赴你那愚蠢的约会,摆了我一道。七年后,我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刀客,奈何这位小刀客宁可跟你走也不愿答应我的邀约。”
“谭小姐,我发现你每一次总能来坏我的事。”Mr. X耸了耸肩,“我最讨厌有人与我唱反调,尤其是不自量力的人。”
书玉抿了抿唇。
“另外,”顿了顿,Mr. X又道,“你是辜的宝贝,你在我这里,他自然也会来。也许这一次,他能帮我如愿破掉最后的刀式。所以你看,把你请来是一件多么划算的事——既平了我的小情绪,又了结我多年的心愿。”
书玉不置可否,又问:“那么你预备把我带到哪里去?”
Mr. X忽然起了兴致:“你不问问我会把你怎么样么?”
这下,书玉笑了:“你打算拿我怎么办呢?我若有三长两短,估计你这辈子都没法子找到人破解你那最后两个刀式了。”
对话间,她稍稍安心了些许。从Mr. X的话语里,她推测,他目前并不晓得她血液的秘密。如此一来,她与他矛盾的焦点就只集中在了破解刀术之上。
不得不说,这样的矛盾要比牵扯进活体细菌缓和得多。
“啊。”Mr. X苦恼地皱起了眉头,“看样子是你说的没错。”
很快,他又舒展开了眉目:“不过没有关系,只要辜所看到的你没有三长两短就可以了。”
书玉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打算去一个好地方。”Mr. X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个地方有些偏僻,不过很适合我们做一些事情。”
车窗外有了人声。人声混杂着鸡鸣犬吠之声,倒显出了几分太平安乐的气息。
书玉凝眸倾听周边的动静,鼻翼间隐约捕捉到了炊烟的味道。
马车停了。
书玉听到阳一对着车外什么人喊了一句话,继而车帘子被掀开。
光线突如其来进入了昏暗的车厢,书玉一时有些晕眩。
“到了。”阳一说。
Mr. X忽而伸出手臂横在了书玉面前:“那么,请?”
书玉侧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搭住他的手臂,借力走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处农家旅社,前堂做饭馆,后堂供旅人住宿。
书玉有一瞬恍惚,周遭是庸庸碌碌端着茶碗唠嗑的农家人,堂前正门口趴着只黄毛大狗,吐着舌头晒太阳。
这样祥和的偏僻村落,Mr. X想来这里做什么?
书玉刚在一张桌前坐稳,就听旅店的当家笑眯眯地端着圆头大壶跑了过来:“三位是第一次来太保村吧?尝尝我们这里的土茶,绝对不比城里头差!”
太保村?书玉一愣。
她转头问那老板:“这里隶属……淮宗县么?”
“是的是的。”老板嘿嘿笑道,“别看我们是淮宗县最偏南的一个村,生活质量比其他几个村要强上一百倍!整个南京湾谁人不知的韩家,祖家就在这一片……”
书玉只觉脑袋嗡嗡一片响。老板后头说了什么,她已听不进去了。
淮宗县太保村。
这个地方,奶奶在来信中提到。这里的某一处,是姨奶奶恒汐的埋骨处。
书玉心底里暗暗算了算时间,也许运气好,她能和随后到来的谭复碰上。这样一来,她摆脱Mr. X的胜算就更大一些了。
打定主意,她高悬的心稍稍落在了实处。
不过仍不能大意,Mr. X是个不按理出牌的家伙,不到最后,她也拿不了准。
书玉再抬眸,正碰上Mr. X的目光。
“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无害极了,还带了几分关切。
书玉弯了眉眼,柔柔笑道:“我饿了。”
Mr. X蓦地皱起了眉头:“啧,多带你一人,成本开销大了不少。这笔帐最终还是要从辜尨身上讨回来。”
书玉在心底冷哼一声,不说话。
说话间,前堂的东南角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只听其中一人似是恼羞成怒道:“我说了你们怎么不信呢?那一片地真的不干净,昨儿张家伢子还在那里看到了鬼影子。”
笑声更放肆了。
都到谈民主讲西学的年代了,谁还信这种东西?
忽地有一人拽着粗嘎的嗓子道:“你说那里不干净,可知道有什么渊源?”
书玉猛地一愣,转头便见那粗嘎嗓音之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白花花的头发在穿堂风里一起一落,唯有那浑浊的绿豆小眼闪着精光。
“怎么,认识?”耳边,Mr. X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书玉最后看了坐在人堆里的廖神医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