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口,往东南半里路,尤浪漓便来到了漓江边。
这处河岸,却是尤家村和隔壁的马家村共用的一处简易渡口,平日里,经常有两个村里的妇人在渡口浆洗衣裳。
河边渡口处,简易的条石砌成的阶梯,一直通往河水中。此刻,几名妇人带着小孩在岸边浆洗衣服,而还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坐在条石上,小脚丫却放在水里戏水,时不时传出一阵欢笑。
见到这幅情景,尤浪漓不由会心一笑。
这处名叫尤马渡的地方,便是他与即将过门的媳妇结缘的地方。当然,也仅仅是结缘,其实尤浪漓还没见过未过门的媳妇具体长相。说起来,还有一番曲折在里头。
那还是三年前,尤浪漓刚刚二十出头的时候。
那时家里还很穷,尤母每晚帮人家缝补衣服贴补家用,为了省下买桐油的钱,便让弟弟尤浪漫从山上砍了些松树,用带松香油脂的松木柴点燃做照明用。
没想到,松木燃起来带着黑烟,熏得尤母眼泪直流,时间一长,尤母眼睛竟然慢慢地失明了。四处借了些前去城里药堂看了郎中,但最后还是没治好。
尤母无法缝补衣裳赚钱,无奈之下,只能跟着同村的一位大婶一起给城里大户人家浆洗衣服。
那段时间,有时候,同村的一位大婶有事不能引尤母去渡口浆洗,正好要去江边收网抓鱼的尤浪漓便顺道领着尤母来到渡口。
每天早上,却是都能看到一位美丽恬静的姑娘,穿着素淡的一身罗裙,也在渡口清洗衣裳。
这一来二去的,尤浪漓便悄悄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位姑娘。私下托人一打听,却是马家村人氏,在桂林城中做杂货生意的马元山的二女儿。
说起这马元山,在这桂林城南一带方圆十里,都是小有名气。
主要不是因为他在城里做买卖,虽然马元山也赚了不少钱,还在家中置了二十几亩地,但这都还不是他出名的主要原因。他出名,是因为他有三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并且一个比一个好看!
大女儿马春桃已经出嫁,嫁的对象是廣西布政使司都事的独生儿子,虽说布政使司都事只是从七品的小官,但毕竟也是官了。能与从七品官员做亲家,马元山自然觉得自己家门高了很多,门当户对嘛,马家不说有从七品,至少也相当于八品了。
二女儿马夏荷也有许多人前去提亲,但据说,马元山认为二女儿贤惠又勤劳,相貌端庄,想找户门槛更好的大户人家,谢绝了众多提亲之人。
至于小女儿马秋菊,虽然年纪尚幼,但据说比大女儿和二女儿还要漂亮得多。马元山当成宝贝藏着,并且还放出话来,说是没有家中长辈没有道台以上高官,别向他家三女儿提亲。
这一打听清楚,尤浪漓便彻底死了心。
家中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面对马元山家,他家连提的资格都没有。
莫说马夏荷比马春桃要漂亮贤惠,马元山也放出话来,要找门槛比他们马家高的人家。
可尤浪漓家,别说门槛比马家高,连与马家门当户对都不能,甚至,就差快没门槛了。尤家大门的门槛确实破旧腐烂了,多年未修,没办法,吃饭都吃不饱,如何还有闲钱请木匠换门槛?
于是,自知不可能的尤浪漓,自此之后便让弟弟尤浪漫去接送老娘到河边渡口浆洗衣服,他自己,则尽量躲开渡口这处地方,躲开心中的姑娘马夏荷。
过了十来个月,有一天,尤浪漓正从桂林城中卖鱼回来,结果半路上碰到一行人吹吹打打,抬着红轿,喜庆洋洋地迎亲队伍,引得好多人围观。
尤浪漓站在路边人群中,羡慕地看着骑在前面一匹高大枣红马上的新郎官,幻想着自己何时也能娶上新娘,最好是能娶上马夏荷。没想到,旁边一个马家村的乡民一句话,便让他在八月里落入冰窖,浑身透心凉!
“新郎官却是临桂县县丞的公子,家财丰厚,还有上百亩田地;新娘子却是我们马家村马元山的二女儿,叫马夏荷,长得美丽端庄,真是男财女貌,十分般配啊!”
尤浪漓被路人的这样一句话给震蒙了,傻乎乎地呆立当场,心如死灰。连什么时候回到家中也不知道,身上的卖鱼钱何时掉了也不知晓,就犹如丢了魂,回到自己房里,猛地关上门,呜呜地小声哭了半宿。
紧接着,一向强壮如牛的尤浪漓,便病倒了,发着高烧,含糊不清地喊着马夏荷的名字,让尤母和尤浪漫伤心不已。
尤母虽然眼瞎,但心里敞亮得很,劝慰尤浪漓道:“我儿,别胡思乱想了。那马家姑娘不是我们尤家能高攀得上的。回头,等积攒些钱,娘给你说房亲事,别急啊。”
尤母口中安慰儿子,心里却比谁都着急。这个时候的乡下人家,都是十七八岁便娶妻生子了,尤浪漓都二十一了,还未说门亲事,她这做娘的,能不着急吗?
于是,尤母便托人从城中的大户人家接更多的衣服回来浆洗。
几天后,尤浪漓身体恢复,但心却再也没恢复过来,每天只是更加发狠地早出晚归,拼命打渔,想多挣点钱,让自家生活更好点,让正在长身体的弟弟尤浪漫可以多吃点白米饭,让尤母不要那么辛苦。
但即便尤浪漓每天天不亮便出门打渔,半夜才下网回家,也还是积攒不起多少钱来。还亏得弟弟尤浪漫开荒中些番薯,一家人才不至于挨饿。
不过,倒是尤母,下了狠心,将自己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一个祖传的玉镯,托邻居给死当了出去,换回二两银子,总算勉强凑成了托媒婆和下聘礼的礼金。
于是,尤母便托人四处打听附近几个村寨,哪家有未出阁的好姑娘,然后便托本村的媒婆四婶,出面提亲。
四婶也是看着尤浪漓长大的,自然知道尤浪漓的秉性,便拍着胸口许诺包在她身上,一定给尤母说个好儿媳回来。
四婶还是真心为尤母着想。她很快便想起她的娘家有位远房堂侄女,却正是合适。
那姑娘,人虽不漂亮,皮肤也黑,但腰粗屁股大,一定好生养,家中也是无田的佃户,应该没多少要求。
于是,四婶兴冲冲地赶回娘家,跟远房堂兄提起这门亲事。
远房堂兄欣然意动,不过,接下来问了一句,便让四婶难以回答:“四妹子,你出面,哥哥我肯定得给你面子。不过,哥哥还是得打听一下,那户人家家里有多少亩水田啊?我姑娘嫁过去,总不能没饭吃吧。”
四婶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尤家连佃户都不如。
佃户还有长期固定的主家可以租种田地,尤家不但没有自己固定的田地,连租种的田地也没捞着。
尤家村离桂林城太近,没多少田地,已有的田地,大半都集中在尤旺财尤老爷手中,但尤老爷早就将田放租完毕,并且租金已经接近亩产的六成,总不能以亩产七成的价格,把租田抢过来吧?那样越种越亏,还不如不租。
因此,尤家只是在河滩开荒种地,勉强糊口,主要还是靠尤浪漓打渔和尤母浆洗衣裳为生。
结果自然是,四婶这位肤黑腰粗屁股大,家中也是穷得叮当响的侄女,连给尤家提亲的机会都不给,便拒绝了他。
四婶心中过意不去,同时心里也不甘心,便又扩大范围,在方圆二三十里区域四处物色姑娘家,并且,降低要求,都是找家境不好、相貌丑陋但身体健康的姑娘(毕竟尤家还指望娶个健康儿媳妇开枝散叶,忙农活呢。)
也有好几名合适的人选,但四婶一连上门提亲几次,都还是纷纷被拒绝。
“家中无田啊?那可不成!我家姑娘总不能嫁过去就挨饿吧?总不能让我作为老丈人的,还老是要救济女婿家吧?”
“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好要讨什么老婆,提什么亲?早些断了这个念想!”
“我家女儿就算嫁给李老财做小妾,也还有口饭吃吧,逢年过节还能送只猪耳朵给尤家,那不是还要我家倒贴啊?四婶,休得再提此事,否则不要怪我翻脸!”
虽然这些话,四婶只是告诉尤母,并没有告诉尤浪漓,但从四婶过意不去的眼神,和尤母绝望的脸色,尤浪漓还是能猜出一二,他知道,自己恐怕要接受打一辈子光棍的现实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