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郑一二拿着铁棍敲着栏杆,声音不大,但每声都不同,异常悦耳动听,这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乐器。晚饭时,他用木筷敲击碗沿,也能敲出音乐来。我去了餐厅。

做饭的是一个独臂的老头,左胳膊没了,魏新生喊他老财,他抬起右臂指了指饭锅。

我拿碗盛了稀饭。魏新生递给我两块饼干,坐在我对面。

“这老头是聋哑人吗?”我低声问道。

“不是,老财他耳朵好的很,他这人很少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是最先来这条船的。”魏新生说。

“人怎么样?”我问。

“好人,很善良,有一次,老三拿皮鞭毒打郑一二,老财看不下去了,抢了老三手里的鞭子扔海里去,老三当然不高兴,去打老财,老财就和老三打了起来,那次打得很厉害,两人都头破血流,后来老三也没再计较这事。”

“看来这人不错。”我把饼干泡进稀饭里。

“他平时很少说话,沉默寡言,喜欢钓鱼,钓上大鱼后,他就特别高兴,像个孩子一样,又跳又蹦。”魏新生说,“你慢点吃,我出去转转。”

我和魏新生说话时,老财一直在偷听。我把碗刷了,也去了甲板。

一个残疾人坐在栏杆上拿着一把叉子,朝海里叉鱼,他技术不错,一连插了十几条鱼,鱼在甲板上蹦跳着。

魏新生在旁边看着,不时告诉他哪里有鱼。

我进了驾驶室想喊王保振吃饭,把推拉门拽开一条缝,看到王保振抱着女人的一条大白腿亲着,他从脚亲到大腿,又从大腿亲到女人的脚,他一边亲,嘴里还念叨着: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他念叨的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念完了诗,王保振把女人裤衩脱去,然后整个人压上去。

王保振回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但接下来的动作频率更快了。

我关好门,出了驾驶室。

魏新生拖着一条残腿走过来,“钱先生,不好了,人掉下去了。”

“什么人掉下去了?”我脑子里突然想到老财。

“就是刚才叉鱼的,他掉海里去了,要死了。”魏新生说。

“赶紧去把人弄上来,他不会游泳吗?”

“会游泳也没用了,你看看吧。”

我跑到船舷边上,看到水波翻动处,一个人的脚露出水面,我俯身想伸手去拽这只脚。不料,魏新生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去拽那只脚。

“干嘛?”我回头问。

“救不得。”魏新生说。“你再看看。”

我回过头再看水面,只见这人脚边上有蛇头伸出来,这蛇有碗口粗,这是一条海蛇。我自然知道海蛇的厉害,倒吸了一口凉气,要不是魏新生阻止,这海蛇很可能就会咬到我。

人脚渐渐沉入大海,这人没救了。离船三米的地方,又有两条海蛇露出头。

“怎么掉下去的?”我问。

“他插鱼时肯定是插到海蛇了。”魏新生说,“蛇缠住了他的鱼叉,我喊他放手,把鱼叉放掉,他却舍不得鱼叉,被蛇拽下去了,哎,真是不要命了。”

“这船上又少了一个人。”我说。

“是啊,这船上只剩下6个人了。”魏新生说,“早日弃船,才不会有人死掉。”

“你的意思是说,这剩下的6人中,还得有人死?”

“没错,我昨夜占卜,还是凶兆,不只是一人死。”魏新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绝不是只有一人死。”

“我不信这个,这都是迷信。”

“钱先生,这两日接连出人命,你还不信吗?”

“那你说,下一个人是谁死?你要是说对了,我就信你了。”我说道。“下一个不会是我死吧?”

“是谁死我还算不出来,感觉下一个死的人,很可能和女人有关。”魏新生说。

“你是说和老三的老婆有关?”

“对,就是这个阿娇,如果她死了,这船就会安宁很多。”

“我怎么觉得下一个死的人是你。”我说。

“很有可能,早死早解脱,钱先生,托你吉言了。”

“那么说死也是好事了?”

“好事。”魏新生拿着拐杖敲了敲栏杆。

“我怎么觉得你说话颠三倒四,逻辑有很大问题,你说这是条凶船,不吉,但又说早死,是好事,这是为何?”

魏新生笑了笑,“生即是死,死既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钱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庄子梦蝶的故事。”

“少年时学过,但现在早已经忘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魏新生说道。

“魏先生,能否给我讲解一下这段话的意思?”

魏新生看着远处,“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这是一只生动逼真的蝴蝶,感到非常愉快惬意!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我是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可叫作物、我的交合与变化。钱先生,生和死也是互相转化,交替的,我是生,蝴蝶便是死,我是死,蝴蝶便是生,钱先生,你觉得呢?”

“我是生,蝴蝶便是死?我死了,蝴蝶便是生?”我喃喃地说道。

魏新生拿着拐杖继续敲着船栏杆,“你说,我为何敲不出音乐来呢?”

“你心中没有音乐,又何来音乐?”我说。

“钱先生,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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