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壮观？”

欧翡纹半带讽意地说。

他趴在雪坡上，身上脑袋上盖着的全是雪，边芒趴在他旁边，见他头抬得太高，伸手在他脑袋上往下一压。

“不是我说啊老板，”边芒小声叮嘱，“我这样的黑头发脑袋在雪地里还可能被当做是石头，你这种绿头发露出来，他们难道会把你当做搞错时间出早了的白菜吗？我一个人保护两个可能会有疏漏啊，你收敛点别站起来。”

欧翡纹白了他一眼，边芒又帮他把落进衣领的雪块抹出去。

两人边上，一样把自己埋进雪里的李老狗原本头抬得更高，听到边芒的话，不由缩了缩。然而过了一会儿，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身体又伸了出去，旋即被边芒扯回来。

雪坡往下，几百米外，一支队伍正在缓慢前进。

队伍拉得极长，一眼望不见两端，行走其中的流民好似蚂蚁，却没有蚂蚁的行动力整齐。队伍拖得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前后几人走的快一些，队伍就紧一些，有的地方人走得慢一些，就和前面拉开了一段距离，看上去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珠子。

这时候，就有骑着驯鹿的人挥舞棍子，给那个拖拉的人来一棒。被抽打的人就会往前冲几步，跟上去，接着慢慢又落到后面，循环往复。

有时候，队伍里会有人倒下，这时候骑驯鹿的人就会把倒下的人拖出来，丢到一边，免得他们阻碍道路。

倒下流民的亲人们想跟出去，却被驯鹿上的人几棍子赶回队伍。

雪坡上，边芒听了几分钟那些骑驯鹿的人的交谈，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和欧翡纹解释：“这些流民都是从拾荒者营地来的，被那什么冰熊雇佣军团的人抓壮丁了——李大爷，里面有你儿子吗？”

“他看不清。”欧翡纹说。

边芒这才想起李老狗的视力不太好，说实话，就算视力正常的人也没法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隔着几百米看清另一个人的样貌。明白欧翡纹也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模样的边芒沉默了一会儿，正思考得罪上司怎么办，就听到心灵感应里响起欧翡纹的声音。

——能见度这么低，你出手的话，应该能帮这老人潜伏进队伍吧？

——可是可以啦，边芒迟疑道，你要做什么？

——他儿子不会在队伍里的，边芒说，但这些人既然是从拾荒者营地来，应该会知道他儿子还有其他亲人的下落，你这么告诉他，让他到队伍里找人问……对了，你……你不打算上去解救这些即将成为奴隶的人？

心灵感应里，边芒听到问题，沉默了一下。

——他们是自愿的。

——嗯？

——没有手铐，没有绳子，没被绑住，看守的人也不多，骑着驯鹿的人就这么两三个，其中没有天赋者，就算有槍，他们想跑也能跑。

但没有人跑，虽然不得不在厚厚雪地里跋涉，不得不忍受严寒和鞭打，但他们往前的脚步中，竟然像是有希望的。

边芒甚至能听到队伍里一个小孩问他母亲，说给天赋者大人做奴隶，以后是不是能吃饱？

对于生活在北方的流民来说，能做奴隶都是很幸运的事。作为基因毫无潜力、在天赋者的迷信中认为过多接触会让他们失去晋级可能的劣等人群，流民连奴隶都当不成，很多都对南方那群“只要干活就一定有饭吃”的奴隶十分羡慕。

边芒的耳力能听到队伍里的这些交谈，他……什么也不能说。

虽然他内心很想跳下去，锤爆那几个冰熊雇佣军团人的头，但他知道，就算他跳下去了，杀了那些人，排成队伍朝他们心中希望行走的流民们也不会跟他离开，反而会在他离开后，继续往前走。

除非他说要抢走他们当奴隶，这些人可能会觉得在哪边当奴隶不是当，选择跟他走。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啦，反正欧翡纹不是说要工人吗？问题是这个时机不对。他若在此刻杀了冰熊雇佣军团的人，带走这群人，冰熊的天赋者发现不对，肯定会赶来。

柏启正招供，说冰熊有一个B级天赋者，十三个C级天赋者，二十五个D级，三个E级，加上六百多扈从。到时候他和对方的天赋者大战，他倒是有信心能收拾这些人，但对方人多势众，这些他带走的普通人一定会被殃及。

人要是死了，他带走他们又有什么用？

还有欧翡纹，他刚答应卖身，难道就要抛下老板？

为举起火炬大喊自由与民主吗？他又不是美国人。

这些流民也不是愿意为自由民主牺牲的人，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吃饱肚子，他们没有偷，也没有抢，这个选择甚至谈不上错误。

——我是成年人了，边芒最后苦笑道，希望……那个冰熊说到做到，能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欧翡纹闻言没说话，但心灵感应里出人意料地传来淡淡的安慰之意。

——讲起来，边芒说，老板，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为什么总要问这种问题？

心灵感应中的温暖安慰一顿，瞬间消失了。

忍不住想看看这人是不是装出来的欧翡纹移开视线，没注意到边芒戏谑的目光。明白光脑的叮嘱——欧翡纹性格十分扭曲——的超级英雄不敢多戏弄，说起另一件事。

——那些倒下的人还没死，我们能把他们带走吗？

欧翡纹没做声，但边芒知道他默认了。

这种体质弱的人其实不是做工的好人选，不过欧翡纹觉得，一点点利益，为边芒让出也不无不可。

边芒把欧翡纹的推论告诉李老狗，想找到自己儿子还有其他亲人的李老狗没听完就同意了。接下来边芒提起李老狗，两人悄无声息地摸了下去。

李老狗晕头晕脑的，只觉得眼前一闪，他就站在了队伍里。

边芒离开前甚至扶了没站稳的他一把，但远处的天赋者扈从根本没发现一个人出现在队伍里，送来一个人不说，还捡走几个人，离开了。

就算有风雪妨碍视线，这种速度也有点过分。欧翡纹在雪坡上默默计算时速，队伍里，李老狗不顾身上的雪花，在队伍里行走，很快找到了熟人。

“李老爹！”熟人也看到了他，“你怎么在这儿？！”

“莫大！”李老狗拉住熟人的手，压低声音问，“你看到我家里人了没有啊？”

“看见了啊，你家老大带着你们聚居地的人，比我们晚到拾荒者营地一点点。”熟人跟着压低声音，“可是后来大人们清点人数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还有古二身边一小帮子人。李老爹，你怎么回事啊，和你家里的走散了？”

“古二？！”李老狗想起这个几次拐他儿子去做拾荒者的混蛋就皱眉头。

“古二不想做奴隶吧，他一直蛮自傲嘛，可能是觉得自己能成为天赋者，”熟人也看不惯那个年轻的拾荒者首领，嘲了两句，又问，“但你家的怎么回事？这可是给天赋者大人做奴隶呢，以后说不定能吃饱了，他们怎么也跟着古二跑了，是不是被古二骗了？”

“……骗什么？”

熟人瞅了瞅他。

“我跟你说你别急啊，大人们听说有人跑了，派了一大队人去追呢。你家里的，可能已经……”

***

“哒哒哒哒哒——”

白茫茫的天地间回荡着连绵槍声。

古二深一脚浅一脚，跑得像条狗，子弹打在他脚下的雪地上，蓬松的雪块立即炸开花。

一个前扑的古二咕噜咕噜滚了三圈，被跑在他前面的李开一把拉起，晕头转向地再次跑起来。

他们这两百多人都在奔跑，拾荒者里年轻力壮的，背着抱着李家聚居地老的和小的。后面几百米，是开着车慢慢追他们的天赋者扈从。

扈从们大笑地开槍，把子弹射到流民脚下不远，驱赶着已经跑不动的流民往前跑，听其兴奋劲，大概觉得自己在玩一种很有趣的牧羊游戏。

古二甚至能听到他们的笑骂。

“跑啊！跑啊！你们不是想跑吗？给我跑啊！”

“对不起，带累你的兄弟们了。”李开气喘吁吁地说。

“关你们什么事！”古二咬牙切齿，“艹！要是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出卖老子……”

拾荒者营地是北方最大的一个营地，里面约莫有一千多拾荒者带着老少和女人，这些日子里，外面还陆续到来的近一千多聚居地流民。

古二虽然是一千多拾荒者的首领，但他说不去做奴隶时，却没几个人听他的。最后他只能带着一百八十多个信任他的弟兄，还有李开他们家的人跑出来。

拾荒者对冰原最熟，他原本是考虑到冰原上去躲一躲。没想到，他们离开没多久，这些天赋者扈从就开着车追了过来。

古二不信这些也是普通人的扈从抓住他跑了，但他晓得他人缘不算多好，能当上首领是有实力办事公正，但这不就够了吗？他自认为并没有亏待过什么人，这么快就有人追上来……那群混蛋出卖他出卖得有多快？！

“老大……老大……”细崽在他身边叫唤，“……要是我们、我们停下来……这些南方佬会不会……”

“闭嘴！”古二骂道，“你也跟着队伍去过南方了！南方的奴隶真的活得比我们好吗！”

“你们、你们要是现在停下来，这些大人应、应该不会杀你们……呼，他们这次要的奴隶看样子很多……”李开也喘着气说，“古二，你和我们家不一样……”

李家聚居地的人杀了天赋者的扈从，现在身上还有扈从的武器，这件事只要爆出来，他们就算想当奴隶也当不成。

但古二和他的兄弟们是有选择的，他们可以停下来，如果出卖李家聚居地人杀了扈从的事，他们可能还有好处。

但古二说：“……我不。”

“什么？”李开没听清。

车距离他们只有几米了，车上的扈从终于大吼着让人停下。

古二好些弟兄停下脚步，摔在雪地里，古二脚下一软，也跟着倒下。

以为他放弃了的李开没有回头，招呼还剩下的家人，继续往前跑。

反正留下是死，跑也是死，还不如跑。只要往前跑，说不定能有一个两个逃走呢？

李开只能这么期望，但他也感觉，真的跑不动了。

李开和他的妻子摔在雪地里，他听到他妻子哭着说，“他爹，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

不，我不后悔，李开想。

他好像听到自己怒吼出这句话，又过了片刻，他意识到那不是他吼出的，而是后面古二在怒吼。

“老子不！”爬起来的古二吼道，“老子才不给你们当奴隶！南方佬！吃老子这一槍——”

古二掏出李开没拿回去的槍来，把槍口对准车上惊愕的天赋者扈从，学着他曾经见过的模样，扣下扳机。

扳机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