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庭,是专门为一些皇亲国戚或者高官女眷要留宿皇宫时准备的庭院,虽说修建得并不像其他宫殿那么华丽,但是清幽雅致,倒也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内侍庭背后,一墙之隔的便是后宫。
岳灵心既跟着秦海到内侍庭,难免望向后宫,心头生出几分牵绊。她停下脚步,对秦海说道:“秦公公,不知是否可以让我去一趟清秋院。”
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尽管最后是自己选择了离开,但是封存着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的地方,也是割断了的回忆的见证,怎么着也还是有些念想的。
秦海看岳灵心这样子,也不忍心拒绝,何况他本就盼着能够修补岳灵心和江玹逸之间的裂痕,让岳灵心去老地方走走,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姐这边请吧。”
秦海领着岳灵心,从小路穿向后宫。岳灵心从前很少来内侍庭这种地方,毕竟她家人入宫探望的时间甚少,更别提留宿,所以岳灵心几乎是老老实实呆在后宫,竟不知这里还有一条小路通行。
到了后宫,岳灵心就要熟悉得多了。
拐过几条路,很快来到清秋院门前。令岳灵心意外的是,本以为这地方许久没有人住,会显得有些萧条和败落,可是大门擦拭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片多余的青苔都没有在门槛上长出来。她不禁有些奇怪地皱起眉头,问秦海:“这地方,赐给
哪位嫔妃了?”
“这皇后住过的地方,怎么可能轻易再赐给别的嫔妃呢?一直都是空着的。只是皇上不时会过来歇歇脚,所以老奴让宫人们平时里多加打扫,不得懈怠。”秦海抬了下眼皮儿,注意岳灵心的表情。
江玹逸?他过来干什么?
岳灵心张了张嘴,但没有问出口。既然已经离开了这里,那江玹逸做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他来这里虽然奇怪可又关她什么事?
岳灵心推开大门走进去。
冷清的院子里堆满积雪,梅花的香味很快扑面而来。岳灵心喜欢梅花,但是从前清秋院里并没有种什么梅花树,因为她搬进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她也懒得大动干戈,只是实在闲得发慌的时候,移植了一两株过来。但现在这满园浓郁的香气,可不像是一两株
发出的。
岳灵心往里走,不禁惊呆了。
几乎整个院子里的树,都换成了梅花树。她当年没能完成的心愿,在她走后,却是盛放得如此灿烂。
“这些梅花树,也是你让人换的?”岳灵心震惊地问道。
秦海弓着腰,恭恭敬敬地答道:“老奴哪有这个本事?小姐你也不想想,这后宫里这么大面积地换植,不得只有一人应允才行吗?”“你是说,这都是江玹逸的意思?”岳灵心更加奇怪,为什么江玹逸忽然这么关注清秋院?难道说,她走了之后,他却喜欢上了这园子,还是因为以前有她住着,所以他才对这里不闻不问,现在她走了,他
倒乐得将这里装扮一番?
“皇上修缮清秋院,难道是因为要册封新后了?”碧水在后面嘟囔了几句。听在岳灵心耳里,却似乎提醒了她。许久不关心宫里的事情,她差点都忘了,自她走后,这皇后之位一直空缺,如今宫中景云宫的祝贵妃和云坤宫的柳妃,是最有实力争夺这个位置的两位,眼下过了小年
,这立后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恐怕“二云争宠”的事情,也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岳灵心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江玹逸很懂得利用后宫争宠来平衡势力,就像当初他利用她的醋意来使她犯错,节制岳家,也打压了其他诸多企图用送女儿进宫来攀附皇权的高官的气焰。
满院的梅花树,也许是为了迎接它新的主人吧。
岳灵心忽然着紧往前走了几步,到梅林深处,瞧见原先的那棵古柏树还屹立于此,这才松了口气。
“小姐,这是……”碧水瞧见柏树底下一个小小的土堆,插了一支小树苗在上头。她抬起头来瞅着岳灵心,眼底多了几分担忧的神色。
岳灵心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来,从拢着的袖子里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土堆,禁不住红了眼圈。
“孩子,娘亲来看你了。”
岳灵心垂下眼眸,忍住眼中泛起的涟漪,久久地不说话。指尖上阵阵寒意侵袭,她却想着,被埋在这底下的那条小生命,是不是会更冷。若是他还在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如果这个孩子在世,她和江玹逸之间斩不断的关系,终究会成为羁绊。她又如何潇洒地离宫?或许是老天爷一早就注定,要用这个孩子的命,俩替她做个决断。
岳灵心觉得自己这样想很自私,也很残忍。但是如今她也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孩子的死是幸运的。否则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也不会幸福的吧?“小姐,外面冷,我们还是回去吧。”碧水咬了咬下唇,眼睛红红地看着岳灵心。其实她早该想到,岳灵心回清秋院来,真正想看的,不就是这座为夭折的皇嗣立的冢?她本该阻止,也不至于惹得岳灵心这
般伤感。
岳灵心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起伏的思绪稍稍平复下来一些,也凝固住了泪水。
她抬起头,意外地瞧见柏树的枝桠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细绸带。她有些怔住,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迸出一串疑问和震惊。
很多年前,她曾见过一个人在树上系这样的绸带。
那是在一个很冷清的祭奠日,冷清到看上去几乎没有人记得,某一年的今天,在晦暗的后宫下等房里,有一个衰弱的女人籍籍无名地死去。
虽然这个女人曾经被当朝皇帝宠幸过,并且诞下了皇嗣。
她和她的孩子一样,都被人如敝履一般丢弃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即便死后,她也没能以后妃身份入葬,而是像所有死去的后宫的下等宫人一样,被破席子卷着扔在车上,拉出皇宫外抛在了乱葬岗里。据说,得知此事的小皇子冒着瓢泼大雨,硬闯出宫门,跑上乱葬岗寻找他娘亲的尸首。然而偌大的乱葬岗尸体如山,又是漆黑的雨夜,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小皇子最后也晕倒在乱葬岗里,若不是先帝身
边的秦公公心软,偷偷溜出宫来找他,恐怕小皇子也得命丧于此。那个孩子,自然就是如今的皇帝,江玹逸。而那些往事,也必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而是岳灵心当初打探六皇子的家世背景时无意得知,同时也知道了,每年母亲的忌日那天,江玹逸都会去乱葬岗,
祭奠先母。
于是那一年,她偷偷地跟了去。被江玹逸发现,她红着眼圈跟他说:“我都知道了。你也不要太难过,兴许这对你娘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解脱?哈哈,哈哈哈!对啊,真是解脱,那么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不让我跟我娘一起死,一起解脱?”江玹逸双目血红地大笑,脚步踉跄不稳,强忍的愤怒与悲伤,刺痛了岳灵心。
她从后面一把抱住江玹逸,哽咽着说:“我们会改变这一切的。总有一天,你能为你娘和你这些年受的委屈,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一个被唾弃的私生子,有什么公道可言?”江玹逸拿开岳灵心的手,满脸悲戚地走到旁边的一棵树下,在枝干上系了一根红绸缎。
“这是……祭奠你娘的?”岳灵心小心翼翼地问,也许这个时候不该多嘴,但是她不愿见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
“祭奠每一个我珍惜过的人。”江玹逸喃喃地说。
岳灵心疑惑地看着他。用一根红绸,祭奠逝去的人?这是哪门子的习俗?红绸难道不是一般都用来许愿吗?
“你相信有阴曹地府吗?”江玹逸忽然问她。岳灵心不明所以。她当然是无神论者,只不过当一个人失去了亲人,人们总是喜欢用“你珍视的那个人的灵魂已经升了天,去过快活日子了”这样的理由来安慰。她也不能免俗,何况面对的是江玹逸,她怎
么舍得看他受伤。
“也许,是有的吧。”岳灵心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她怕他会看出她的违心。“据说,鬼魂离身之后,如果没有阴差带路,会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迷失,成为孤魂野鬼,永远不能超生。但他们的眼睛,能在黑夜中看清楚红色。我在这里系上红绸,他们看见了就不会迷路,能够顺利地
去地府投胎转世。”
江玹逸的话,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岳灵心耳边。
她脖子僵硬地仰着头,看着老柏树上系的那根红绸。
江玹逸说,他只为他珍视的人,系上引路的红绸,他希望他们都能平安转世,来生获得幸福。
那么他对这个孩子……“其实,小姐你走后,皇上他经常来这里,一个人站在树下发呆,虽然皇上从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老奴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在意小姐你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而已。”秦公公瞧着那红绸,缓缓地
说道。他又看了看岳灵心,或许这些话,能让她有所动容。
岳灵心收回目光,转过身去,“或许他真的在意这个孩子吧,毕竟是他自己的骨肉,哪怕这孩子的母亲有多么不讨喜,就像当年先帝对太后一样。”
江玹逸登基之后,追封自己的母亲为太后,并在皇家陵园中建了一座衣冠冢,给了她应有的殊荣。“小姐真把皇上想得这般无情!你为何不想想,皇上若不是顾念着小姐,当初岳氏谋逆一案,怎么可能仅凭岳大将军的一副尸骸和君先锋三言两语就翻案?甚至连刑部彻查都没有!若不是顾念着小姐,他怎
么会这么轻易就放你出宫,只是不想看你再受煎熬,却害他自己日日夜夜不能成眠,备受思念之苦……”
“够了!”岳灵心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秦海顶着压力,叹了一声:“皇上他的心,早就属于小姐你了,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