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片刻,盘蜒道:“我需将大伙儿接来,道长,鸿海兄,那假身的事,全仗你们了。”
血寒、湮没点头答应,盘蜒腾云而去。
他来到一开阔草原上,凝神运功,忽然间,人影虚虚实实,逐渐丰厚充盈,现出眼耳口鼻、五脏六腑,四肢头脑来。过了半个时辰,来者悉数现形,其中有数万虎面人,数千蜥蜴人,其余常人面貌、山羊头脸、狼犬脑袋的合计千人。
众人瞠目结舌,皆惊魂未定的模样,见到盘蜒,这才定下心来,跪倒在地,喊道:“城主!”
盘蜒苦笑道:“我眼下不再是城主,而是万鬼的掌门人,速速起来,以后见了我,无需跪拜。”
济节、元八、朱玄堂众好手皆在其中,各首领起身后走近,济节道:“宗主,你让咱们出城暂避,莫要抵抗,等候你指引,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盘蜒道:“这十多年来,我一直瞒着大伙儿,铸造这仙鬼神雾鼎,如今大功告成。凭借此物,我在轮回海与凡间交界处开辟空地,造山挖湖,形成这仙鬼神雾山。凡被我选中之人,皆可来到此处,从此再不受魔猎、黑蛇侵扰。”随后用青蛮话与北妖话,详细说了此间规矩。
众人闻言大惊,皆一时合不拢嘴,暗想:“宗主这般手段,才真正可谓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笼梵挠头道:“宗主,你这仙境真了不起,咱们大伙儿来到轮回海,从此随你升仙了么?”
盘蜒道:“哪有此事?只不过抵达一安稳所在。不过大伙儿放心,此地安稳平和,风调雨顺,便是千年万年也无灾无祸。”
挖陷子道:“宗主大人,这儿除了山就是水,好生无聊呢。”
元八笑道:“无聊个头?这般大的地头,咱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比青蛮的荒漠强上百倍。将来人多了,立几个窑子,那便什么都不缺...”话未说完,至高先知一个爆炒栗子敲在脑袋上,元八惨叫一声,登时大气都不敢喘。
济节沉吟道:“我听人曾说,宗主造此大鼎,乃是为造福所有北妖百姓,难道并非如此?”
盘蜒道:“我粗略算过,此地或可容纳二十万人定居。若再多些,扰乱灵气,再无人能够进来。这大鼎能够测算黑蛇寒冬方位,确实不假,但意欲一举拯救亿万人,则是夸大其词了。”
济节点头道:“那群王八羔子全都反了咱们,攻打涉末城,咱们何必多管这些狼心狗肺之徒?”
盘蜒望向乌云神塔方向,轻叹道:“以此大鼎为枢,我可扩大阵法,但需得数百万人手,花费数十年时光,于各处一齐修建神殿才行,且耗费纯驱蛇香,更是数以百万计,此事异想天开,决不可行,我暂且不抱指望。”
众人也懒得多管旁人死活,惊惧之心消去,玩乐之心再起,于是分头散开,四处游玩去了。
盘蜒辞别济节等,回到山间,见血寒、鸿海已将假人准备妥当,虽只可简单言语,但惟妙惟肖,全无破绽,足以瞒过急于求成的苍狐等人。
盘蜒心头一喜,在假人身上一拍,将其送往苍狐所在。
忽然间,一人飘上山来,那人病怏怏的样子,双手负背,东张西望,悠闲漫步,盘蜒、血寒、湮没皆不认得此人,心头皆是一震:这仙鬼神雾山中的来客,皆需由这三人指引。若要离去,也需这三人放行。此人既然陌生,那绝非寻常人物。
盘蜒上前问道:“兄台,你是何人?如何来到此处?”
那人喃喃道:“了不起,了不起,不料除我之外,仍有人能于轮回海开拓疆域,虽不及我地头广大,但却精细许多。我经营数千年,才有那般成就,此地....”
血寒奇道:“你是...轮回海居住的圣灵?还是十二古神?”
那人回过神来,答道:“诸位可叫在下曲封,是为泰家奴隶,与那陈灵虚是生死之交。”
鸿海冷冷说道:“既然被你得知这隐秘,那你也休想走了。”
盘蜒忙阻止道:“兄台暂莫急躁。”
曲封微笑道:“三位放心,既然是邻居,此间之事,我定严守秘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非但如此,我还可帮三位圆谎,叫陈灵虚、苍狐他们认定诸位已死,深信不疑,诸位以为如何?”
盘蜒不敢怠慢,谢了一声,又问道:“兄台到底是谁?为何能在轮回海中出没?”
曲封尚未答话,只听一人道:“心魔曲封,与我一样,也是黑雨老怪误造出的魔怪。大伙儿都说你龟缩不出,不知所踪,想不到却在轮回海中练功。”话落人至,正是那八魔之一的死魔险戏。
盘蜒、血寒、湮没恍然大悟,盘蜒想:“听闻八魔潜力无穷,最终能比拟阎王,那大眼枭正是如此。这曲封数千年苦修,找对了门路,只怕更已在寻常阎王之上。”
曲封叹道:“险戏老弟,我来此不过一番好意罢了。”
险戏对盘蜒道:“此人说话还算数,既答应帮忙,便不会失言。”
盘蜒道:“如此多谢了,先前失礼之罪,还请曲封兄见谅。”
曲封笑道:“在下得见同道中人,一时好奇,冒昧前来,但此后绝不会再涉足此间,先前所言‘井水不犯河水’,诸位当铭记在心。若擅闯在下地界,在下格杀勿论。”
四人一愣,只觉此人脾气古怪,说翻脸就翻脸,不由来气,盘蜒正要反唇相讥,那曲封已施法遁走。
险戏语气不善,道:“此人若能来去自如,确是极大隐患。需得好好计较该如何对付他。”
血寒道:“我看此人时,心中总是不安,此人危险之极,绝非善类。”
盘蜒微笑道:“不必多虑,此次我疏于防范,下一次他万难来此。他说互不相干,那暂且相安无事。”
曲封走后,湮没、险戏各有要事,辞别下山。血寒眨眨眼,道:“半个爹爹,我想在山间逛逛,你陪我同行,好么?”
突然,盘蜒身子一震,目露诧异,血寒担心起来,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盘蜒答道:“道长,你速速离开,之后我会去找你。”
血寒一下子脸色苍白,道:“莫非....”
盘蜒柔声道:“血寒,我有把握,无论来者是谁,他都伤不了我。”
血寒松了口气,道:“你这把握有几成?低于九成,我可饶不了你。”说罢握了握他的手,凝视他脸庞,终于倩影一闪,已不见踪迹。
盘蜒静坐于花丛中,等待那不可避免的来客。花儿很香,风很温柔,天气很暖和,此地宛如仙境,是盘蜒呕心沥血的成就。
若打斗起来,毁了这山河,岂不可惜之至?
但盘蜒并不担心。
花海的对面走来一少女,她正是盘蜒托付道儿,命两人逃离的那侍女王栏。
她瞪大一双眼,瞧瞧这,往往那,笑意嫣然,似乎在群花阳光的映衬下,人变得美貌了不少。
她瞧见盘蜒,歉然道:“城主,我终于找到你啦。真对不住,我没守住道儿,她被人施法掳走了....”
盘蜒道:“你既然能来到这儿,又何必再言不由衷?这多年来你跟着道儿,鬼鬼祟祟,自低身份,真叫人瞧不下去了。”
王栏站立不动,忽然微笑起来。
她无意再隐瞒,脸上五官变化,发丝鲜红,美目如星,还复成天珑的面貌。
她笑道:“能瞒你这许久,当真有趣极了。你这人虽傻乎乎的,但也有些精明,知道领受教训。你很不错,长进极大,竟亲手杀了道儿,算是过关了。”
盘蜒压抑住心中不安与愤怒,道:“我与异兽相斗时,你一直就旁观战?”
天珑郑重的在他面前跪倒,端正抬头,两人视线齐平,她道:“你杀异兽的那一招,若换做是我,怕也无法抵挡。太乙,我已想的明白,你的太乙术法暗合天道,实难料能增长到怎般地步。若在这般下去,我实无把握再胜得了你。”
盘蜒问道:“所以呢?你想在此做个了断?”
天珑道:“我要你随我回聚魂山,放下这儿的一切。什么万鬼,什么万仙,什么北妖,什么黑蛇,什么血寒,统统都忘了,随我走,你我二人,永远存活下去,永远待在一块儿。我可以帮你杀了黑雨,你我联手,蚩尤也能杀死。”
盘蜒沉默许久,道:“你杀了吕流馨。”
天珑扬眉道:“一个凡人,杀了就杀了,你啰嗦什么?”
盘蜒摇头道:“我忘不了她,每一个因我而死的人,灵魂都烙印在我心里。但她格外显眼,就算我亲手杀死道儿,也不曾如累她死去那般愧疚。”
天珑眼色变得冷酷,她道:“你为何又如此可笑滑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十多年来,暗中做了什么?”
盘蜒不答。
天珑道:“你为何要收留那苍狐?你为何要留下那秋风公主,还有那泰关别,廊宝、青斩?你为何要重用那风鸣燕?你为何要放任道儿?你为何要遮遮掩掩的铸造这大鼎?又为何任由秋风公主与那两个义子勾搭?
那风鸣燕别有用心,想用身子讨好你,你留在她床上做什么?你这般本事,又岂会重伤酒醉,昏迷不醒?
你放任泰远栖、异兽、陈灵虚、楚小陵在城中作乱,他们杀了萧家公子,挑动泰家叛乱,你始终睁眼闭眼;你借口闭关修炼,不问外务,留下极大破绽,惹来民怨。
你命朱玄堂赶往黑蛇肆虐后的地方,埋藏奇异发起,引起误会,却从不辩解,更不让朱玄堂告知外人。
你对待道儿不干不脆、若即若离,看似恭顺,却不给她孩儿,更将权利转向苍狐,实则是亲手一步步将她逼得几近疯狂。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都罩在城的顶上,全天下都要对付你,苍狐早有不臣之心,你难道察觉不到?
你早就盘算好了,你想灭了大观国,一举除尽涉末以外的高手,所以卖出破绽,引起轩然大波,令他们前来送死。
你什么都知道,比谁都明白,却强迫自己陷入最深的糊涂之中。你不想与凡人有纠葛,想斩断那麻烦的涉末城,将它托付给选中的弟子,令苍狐成为诛杀暴君,拯救世人的大英雄,甚至想令他一举成为真仙。让世间忘了你,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是最危险的疯子,因为你所作的一切,看似皆无意无心,但在你心底,却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万鬼又有何不同?这血寒又怎会有别?最终的最终,你都会选择孤独。”
她语气霎时低沉,直达心灵,她道:“唯独我,与你一般孤独,分分合合,千年万年,你我终将重逢。你还记得么我么?是你引我成为阎王的。”
盘蜒身子发抖,终于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你胡说,我不是疯子,一切都是巧合。我没害死任何人,我....道儿是她咎由自取...”
天珑大笑道:“所以,当初你摆脱了所有女人,唯独吕流馨,你将她留了下来。你从混沌的线索中察觉到了征兆,你认定她的死会让你重拾太乙仙法,是你将羔羊抛到老虎的巢穴边,是你利用了我,杀死了她,令自己悟道。”
盘蜒一跃而起,怒道:“荒谬绝伦!信口胡言!世上怎会有你这等诡辩的泼妇!”
天珑道:“别狡辩啦,为了省些麻烦,让你不再自作自受,让自己受苦,我就大发慈悲,眼下就将你打包带走。免得将来你赶走了血寒,又将过错算在旁人头上。”
盘蜒退后一步,天珑道:“你逃不了的,那招‘大道无形’,你眼下使不出来。你刚胜了异兽,眼下不是我的对手。你若让血寒、鸿海过来,他俩也一并遭殃,因为我是不计一切代价,豁出性命的,就算是蚩尤来了,也不顶用。”
蓦然间,她察觉到异样,发现自己的手掌变得透明虚无,她吃了一惊,急运诸般神通稳住身躯,但那全无效用,她闯入此地时用的法术皆变得徒劳无功。
天珑喊道:“喂,喂,这是怎么回事?”
盘蜒道:“我还隐瞒了一件事。
这仙山峡谷,这子午林与万鬼山,它们所以长存,是因为我的梦,我的梦构筑了这儿的天,这儿的地,这儿的脉象,这儿的精灵,这儿的道。
那漂泊不定铸成大鼎,助长了我的梦,将一切变作现实,你们都在我的梦中,住在我的心灵。
我只需动动念头,这境界立时牢不可破,无人再能闯入。
我想让谁留下,谁便能留下。我想让谁走,谁就绝不能存续。”
天珑惊慌起来,急忙抓向盘蜒,但她的手透过他的身子,像在雾中穿过一般。
她眼神凄然,直愣愣的看着这苦苦追寻的人,顷刻间,她又高兴起来,道:“你在这儿能杀我,没什么是你办不到的。但你饶过我了,对不对?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盘蜒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在默然之中,斗神红疫被放逐回了原地。
盘蜒无精打采的再度坐下,他心中无数遍的喊道:“她在胡说,她在诬陷我,不是我害了道儿,不是我害了吕流馨,不是我害了罗芳林,不是我...害了这世道。”
他不停这样告诉自己,终于驱散了疑虑,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唯有坚信,坚信自己是对的。
坚信圣人无名,坚信大道无形。
坚信自己能终结这无数次生与灭的轮回。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