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蜒读完,重又郑重将文书卷起,塞回楚小陵怀中。
他仿佛仍能见到金蝉的幽灵,独身行走于陌生的荒野中。
一个内心秉承正义的万仙,与这片大地几乎全无关联,却毅然决定拯救野蛮的异族。
只因他觉得自己背负罪孽,所以他背叛了同胞,成了万仙数千年中最沉痛的灾难。
他疯了吗?当然。
一个疯子,在梦中所见的预言,又怎能当真?
他又想起金蝉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万鬼由我而创,也当由我而灭。”
若世事真有轮回,万鬼由我而灭,自也当由我而生。
盘蜒站起身,走到那熔炉旁,见有一把手,他用力一拉,隆隆声中,龙血岩浆注入火炉,燃起旺盛活跃的火焰。
一旁架上的龙甲似受吸引,落在地上,盘蜒将众龙甲抛入熔炉,等候半天,再行取出。他曾参阅血元炼化挪移之术,精通铸造,借助这与黑血潭相通的池水,用锤子捶打,将炼化挪移真气一丝丝融入甲中。
许久以前,金蝉也曾这么做过,盘蜒全不愿做他梦想中继任者,但至少眼前之事,是他力所能及的。
那龙甲终于完工,经盘蜒改良,比之以往更胜一筹,这并非盘蜒对炼化挪移造诣高于金蝉之故,而是他深谙天罡变化,所作所为,恰好合乎当年金蝉原意。
炉火熄灭,盘蜒以烛龙剑散发寒气,淬炼龙甲,想了想,再将龙甲一件件抛入岩浆。
随后他带楚小陵走了出去。
回到外头洞中,魔龙派众人早就望眼欲穿,一见盘蜒,欢声雷动,济节再度率众道:“恭迎掌门人取胜归来。”
万鬼非鬼,此去不归。
我从异世返回,并非归乡,而是踏上新的旅程,一段更怪异艰险的旅程。
盘蜒缓缓点头,道:“在下先前不明缘由,曾害了几位本门弟子,蒙各位既往不咎,更宽厚待我,在下岂能不念恩情?只是在下于本门门规一窍不通,才识见地,更是不值一哂,从今往后,还需各位多多指点。”
众人齐声道:“掌门人过谦了,本门一贯以武服人,掌门人何须愧疚?”
此时,两旁泊泊作响,十件龙甲从岩浆中升起。众人大喜,用钳子取出,落地已然冷却。济节捧起其中最精巧的一件,送至盘蜒面前,又有一弟子接过,道:“某愿侍奉掌门人穿甲。”
盘蜒也不拒绝,那弟子熟门熟路替盘蜒罩上,此甲半身,模具与其余不同,看似大了一圈,一旦着体,却极为贴合轻便,有如无物。
济节又道:“还请掌门人分发其余新甲。”
盘蜒心想:“看来此甲当授予本门武艺功劳最佳之人,并非人人得授。”仔细观察一番,评估众人武艺,连同济节在内,选出九人,赏赐龙甲。济节见他所选之人,皆是本门高手,果然目光敏锐,见识高超,愈发钦佩。而获甲者更是心花怒放,当即换上新甲,将旧甲妥善收好,只觉这新甲轻便灵活,助长气力,比之旧甲效用更妙。
盘蜒道:“我于下方密窟之中,见到当年金蝉、履伯等前辈高人所留秘诀,似乎是此甲运用之法,不知各位是否听过。”于是将炼化挪移、天罡变化之法,依照龙甲习性,精选说出。
原来金蝉、履伯当年铸甲之时,心中本意,确是用此龙甲助门人习练魔龙派最高深的功夫,但两人限于精力,未能精研下去。而盘蜒此时武功修为,已远远胜过金蝉,阅历横跨万年,更非金蝉所及,因此这时已将此甲此功设想周全。
济节等人心想:“这新掌门人纵然了得,可一时半会儿又怎能通晓本门神功?若真是履大人遗留文字,他往昔又为何不说?这多半是些陈年旧法了。”本有些不以为然,但为示敬重,仍恭恭敬敬倾听记录,可过了不久,济节等武功深湛之人听得心下激荡,深受启发,更想不到这龙甲中竟有这许多奇妙用途。
盘蜒道:“此甲并非死物,而颇通灵气。而铸甲时受龙血中恨意浸润,暗藏戾气。若能将这灵气化为己用,将戾气约束起来,龙甲非但可守,亦可强攻。”一边口述诀窍,一边演示,忽然与龙甲融为一体,身形一变,暗光涌动,霎时成了条五丈黑龙。
众人一起惊呼道:“细脖邪龙阎王?”魔龙派信奉此阎王,对此形象甚是敬畏,一见之下,岂能认不出来?
盘蜒身躯一转,气卷风啸,众人站立不稳,纷纷后退,唯独济节能安然不动,随后盘蜒收了天罡千变,回复原型,道:“若身穿此甲,战胜强敌之后,可多出些许变化。但切忌急躁冒进,以免被戾气所趁。”
济节喜道:“掌门人天纵奇才,福缘深厚,正是苍天有眼,魔神保佑。”他本想今后找寻时机,向盘蜒传授本门法诀,令他名副其实,但眼下自身反获益匪浅,放心之余,更是欣喜。
盘蜒心中自问:“你为何传他们功夫?又为何变作阎王之形?”
金蝉曾说:能约束他们,令他们臣服的,唯有无上的武功与威严。
他还说:北妖族人,一旦以阎王发誓,永不违背。
盘蜒,你真想成为那万鬼之主?
盘蜒大感迷茫,可眼下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众人走出山洞,跟着盘蜒返回营地。其时刚刚天亮,营地放哨的一瞧这阵仗,当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血寒、荒芜等迎了出来,盘蜒将楚小陵用厚布遮住,朝血寒使个眼色,道:“我已与魔龙派各位言归于好,大伙儿不必担心。”
济节大声道:“我等皆愿跟从掌门人,先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掌门人得阎王祝福,正是天赐之人。”
营地众人目瞪口呆,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人暗忖:“莫非这魔龙派大有阴谋?”于是战战兢兢,心惊肉跳,好在魔龙派众人甚是收敛,驻扎山下,更无其余举动。
盘蜒又将楚小陵抱入大帐,运功隔绝方圆,血寒入内,盘蜒掀起布袍,血寒苦笑道:“这公子爷好爱折腾,先前胸口破个窟窿,眼下又被烧成烤肉啦。”
盘蜒道:“我知道道长鬼鬼祟祟,暗暗绰绰,不想旁人夸赞你手段,这才用布将他包住,以免你将烤肉变成活人,旁人大惊小怪。”
血寒瞪他一眼,道:“好徒儿,你真体贴呢,从早到晚的伤员不断,是怕本大仙累不死么?你此去有何奇遇?怎会当上劳什子的掌门人?快给我如实招来。”
盘蜒于是将金蝉文书全数背出,血寒一边治伤,一边思索,神情变得惭愧起来。
盘蜒道:“那正一真仙,可不是道长山海门的老友么?”
血寒寒毛直竖,嚷道:“好啦,好啦,我招,我招,当年那事儿,是大伙儿....大伙儿商量着办的。”
盘蜒愣了半晌,叹道:“你这举动,令北方妖族受难,南边百姓受益,到底是怎么想的?”
血寒垂首道:“那阵法是古时轩辕...也就是你师兄所留,并未陈述利害,只说可守护世人平安。你那师兄独自一人,催不动此阵,但咱们山海门合六人之力,倒也不难,又想轩辕帝何等英雄,岂会做有害之事?于是就...就将其运转起来。”
盘蜒愁眉不展,道:“师兄心中,确实只想着守护南边百姓。他与北方妖族作战太久,当时这念头根深蒂固。”
血寒道:“我当时琢磨:‘此法若出了乱子,招来灾祸,咱们山海门人自不能不管。’可后来天池受损,即将干涸,而异世受人高歌召唤,说有蚩尤乱世,咱们权衡利弊,便顺着那天门到异世去了。”
盘蜒咳嗽一声,说不上话来。
血寒医治已毕,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时本人同谋,眼下皆已不在,你要打要罚,皆招呼在本人一人身上,即便是打手心,掐耳朵,剃头发,打屁股,本人也绝不反抗。”
盘蜒惊呼道:“道长所说刑罚,真惨烈也,可见赎罪之心甚诚,叫人如何忍心?在下另有折中之道,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血寒笑道:“什么折中之道?你说来听听?”
盘蜒道:“还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救百姓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驱魔神之狩猎,阻黑蛇之天灾。”
血寒道:“这不是废话么?咱们不早说定了?下面还有什么?”
盘蜒见她如此干脆,笑道:“下面没有了。”
血寒哈哈笑道:“你奶奶的,贫道下面自然是没有的,你下面也没有了么?”
盘蜒才知失言,怒道:“你小娘...我说正事,你怎地总扯到下三路去?”
血寒微笑道:“你一上来揭老娘疮疤,老娘讨你句便宜,又能怎样?”
盘蜒奈何不了她,转而去看楚小陵,肌肤身躯皆一如往昔。他心想:“金蝉所留书信中,对楚小陵寄予厚望,盼他成为那救世之人。也难怪楚小陵对我这般怨气。他将其恩师所言奉为神谕,为了求道,连自身性命都可舍去。”想到此,对楚小陵更无半分轻视,反而更看重许多。
血寒问道:“你真想成为这万鬼宗主么?”
盘蜒道:“功名利禄,岂是你我所愿?”
血寒轻轻叹道:“但若不是你,又能是谁?”
盘蜒身子一震,心想:“是啊,若不是我,又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