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蜒等人回到那冰墙裂缝处,见裂缝更阔更长,足见这冰墙不久后必然坍塌。东采奇道:“若这冰墙真不在了,咱们万仙与万鬼必再度开战。”
盘蜒道:“有与没有,相差无几,万鬼与万仙所练法门互相敌对,一时相处,或还能相安无事,时候一久,彼此猜疑,定生劫难。”
东采奇道:“可不是吗?那雪岭三十国大举侵来,便是万鬼指使。我怎地忘了此节?”
过了冰墙,又花了数月,挑捡小路,直通幽谷,避开人烟,翻越崇山,终于回到西南余霞城内。
城中守将朝臣、黎民百姓皆纷涌而来,开城迎接,见归来者十不存一,无不大惊。民众连声相问,而众大臣心想:“瞧此模样,定然是一场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了。若如实相告,徒然扰乱民心,不如先回宫中商议再说。”
一老臣笑道:“侯爷一支轻骑,先行抵达,后头定还有兵马。大伙儿莫要多问,还请侯爷先回宫歇息。”
东采奇突然跪地道:“我昏庸无能,用兵无方,累得一众将士惨死北境,自个儿却落荒而逃,委实无能至极。那些随我出征的好汉子、好儿郎,有大半再无法返回。我愧对大伙儿,愧对属下!”说罢向众人拜倒。
人群呆了片刻,有人大喊道:“雷儿,雷儿,你回来了吗?”又有人喊:“相公,你答应我一声!”刹那间,城中老夫妇,小媳妇,一个个大声呼喊亲人,若无回应,便手向苍天,放声痛哭,接二连三,悲情扩散开来,局面顿时大乱。
东采奇望着一众伤痛之人,见他们悲苦之色,心中默念:“这全是我的罪孽,那数万条人命也当算在我头上。可我即便以死谢罪,又有何益?万鬼才是那真正的屠夫。我留下这条烂命,若皇后娘娘并不怪罪,我非善待百姓,要他们过上好日子不可。”
群臣怕激怒百姓,忙护着她离开此处。东采奇虽遭遇惨败,但生平功德仁慈,倍受爱戴,一身战功极为辉煌,众百姓纵然悲痛,实则却并不怪她。
回到殿上,东采奇向众臣详述远征详情,众人听她竟一路追至冰墙以北,无不悚惧,又听了北妖手段,更是惊魂不定。
有一老谋臣寇怀道:“侯爷虽...虽遭挫折,但所作所为,仍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壮举。咱们禀告皇后娘娘,或仍会有赏银。”
东采奇道:“败就败了,再如何伪饰也无用。西南之地,虽离北妖境内遥远,但大战一起,我等绝不能置身事外。太平日子弥足珍贵,如今正要休养生息,让百姓平和度日,以赎我愚行蠢罪。”
众臣见她虽然伤神,却并不沮丧,稍觉宽慰。东采奇命人发放抚恤,安慰逝者亲友,颁布法令,任用贤能,为政极为勤勉。旗国经一时噩耗,却未衰退,反而加速壮大,逐渐富饶起来。
盘蜒在余霞城又住了一段时日,见万事安稳,百姓安居乐业,绝无灾祸,便向东采奇告辞,临别之际,只道:“还请师妹务必于某年某月某日,带五万人马,到越国醉石岩一处等我。”
东采奇问道:“那日子可还久哪,师兄又有何主意?”
盘蜒眼下还瞧不真切,只知非她相助不可,只得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东采奇微微一笑,答应下来,两人互道珍重,就此分别。
盘蜒足踏飞剑,横空而过,山川河流,皆在脚下,他心血来潮,升入云层,直面日月星辰。到此境地,连飞鸟也见不到了,茫茫宇宙之中,仿佛真只有他一个生灵。他踩上云层,内力凝聚,如踩实地一般。这数千丈高空之上,狂风凌厉,空气稀薄,气温冷冽,偏偏日晒荼毒,盘蜒不以为意,忘情感受这冷寂孤独。
万仙第六层号称破云,这真正身在云端的滋味儿却不好受,时候稍久,常人便会送命,只怕也唯有破云的门人才能抵挡。
盘蜒不愿返回凡间,只想永世在这死寂之中度过。但他心知不能,云层之下,红尘之中,仍有万仙、万鬼、北妖、凡人,不计其数的琐碎争端。
许久后,他问自己:战事怎样了?
他答不上来,于是他从云海中降下,盘旋一会儿,终于回到地上,来到城镇,找人询问战况,得知雪岭国集结大军,横扫入境,四处征战,中原有多国灭亡,那莲国国君已然出逃,莲国自也落入雪岭国之手。随后有万仙高手统军交战,打了几次小胜仗,陆扬明联合诸侯,以大军与雪岭国对峙。双方于黄沙峡前僵持不下,战事暂歇。
盘蜒悄悄前往军营,查看一番,知双方军中皆有万鬼万仙的大高手,北妖大军连番征战,损耗不小,更多有内乱,如今隔江相望,料来不久便会各自退兵。
他离了黄沙关峡谷,一路缓步前行,踏遍青山绿水,寻游丛林江河,历经多日,终于来到万仙山外,通过天门,回到万仙之中。
刹那间,无可描述的憎恶从盘蜒心底冒了出来,他心神不宁,只觉空气中充斥这万仙的恶臭,他一见万仙门人,便心中有气,满怀愤恨。一听万仙弟子言语,便恨不得掩耳疾走,仓皇出逃。他脑中清醒,知道万仙本不可恶,比之万鬼,实可谓圣洁崇高至极。但他曾在鸿源之中留下姓名,身上万鬼的本性迷惑着他,鼓动着他,令盘蜒在矛盾的泥潭中挣扎。
我何时才能摆脱这毒咒?
等你杀尽万鬼之时。
或是万仙覆灭之际。
他快步奔过,众仙见他,无不敬重,跪地问候道:“盘蜒仙长,您回来了?”
盘蜒神情苦闷,强笑道:“是啊,是啊,大伙儿都好得很。”一转脸,又变得阴沉疏远,眉眼古怪。众人见他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皆引以为奇,心中嘀咕:“莫非仙使又练了一门世上罕有的神功么?”
盘蜒逃也似的冲回神藏派高峰之中,这才松了口气,暗忖:“若长此以往,老夫这两面逢迎的功夫,非得....非得出神入化不可。”昔日蒙山自称老夫或老道,盘蜒摄其位,学其样,便也以老夫自居。
他隔绝众人,心情好转,又想:“当年蒙山老兄也是这般阴阳怪气,与旁人格格不入。咱们神藏派一脉相传,我言行又何奇之有?哎呦,不好,可别让人以为老夫也与阎王勾勾搭搭,图谋不轨。”
正在思绪纷纷,自惊自扰时,屋外翼声大作,有庞大飞禽落在地上。盘蜒运功一探,知是雨崖子来了,于是装模作样,庄严肃穆的说道:“雨崖找我何事?”
雨崖子听盘蜒声音,一时忘情,险些一句“盘郎”脱口而出,可念及他此刻身份,不敢造次,施礼说道:“仙长,你长久不归,神藏派、山海门中有大事要与你商量。”
盘蜒手一拂,那屋子木门敞开,雨崖子走入其中,跪倒在地,盘蜒再轻轻一托,雨崖子受他掌控,坐在一旁椅子上。
盘蜒道:“仙家不必多礼。”
雨崖子凝视盘蜒,脸色微红,清波流转,胸口轻轻起伏,她道:“仙长这一年半不在中原,我依照仙长嘱托,得众同门相助,处置山海门、神藏派事宜,已整理成册,还请仙长过目。”说罢伸出小手,递过一书簿来。盘蜒隔空一捞,那册子到他手中,翻开来看,一目十行,静默思索,雨崖子小心谨慎,不敢打扰。
大约一个时辰后,盘蜒点头道:“仙家身具大才,处置得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雨崖子听他慢条斯理的自呼“老夫”,心中莞尔,不禁轻笑起来。盘蜒瞪眼道:“咄!你这丫头,为何嘲笑于我?”
雨崖子道:“不敢,只是...仙使年纪比我小了不少,老夫老夫的,总有些...怪怪的。”
盘蜒皱眉道:“这称谓当真不妥?”
雨崖子以为他故意搞怪,婷婷起身,走到近处,握住盘蜒手掌,说道:“我...想叫你盘郎,上次分别时,你一直叫我‘崖儿’,你仍这般叫我,成么?”
怒火穿过经脉,炙烤五脏六腑,盘蜒脸上镇定平淡,说道:“崖儿,崖儿,那似是前世的叫法了。”
雨崖子身子颤抖起来,她急忙问道:“盘郎,你都忘了么?当年争夺破云的比武时,你曾亲吻我,抱着我,当众说我是你的恋人。随后你不告而别,去了西南,去找海纳派的东采奇,我这一年中,一直想去瞧瞧你,看你在做些甚么?可我不敢,我怕....怕你变了心,你又爱上了那年轻美貌的女弟子。可你眼下回来啦,我想的明白,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我不怪你,只要你记得我,我便...开心得紧。”
盘蜒起身,走到门前,眺望远方,淡然说道:“你又听到了甚么?”
雨崖子抿住嘴唇,泪水夺眶而出,她道:“一个月前,山海门中有人传讯,听说旗国侯与万仙仙使出征而归,军中传言...传言两人曾在大宴时当众搂抱,以....以夫妇相称...”她本遮掩的极好,说出此言,登时掩面哭泣起来。
盘蜒那番做作,只不过想令东采奇由悲转喜,由喜转悲,由此顿悟,实则并未动心,而东采奇似也想的明白,压根儿不提此事。想不到他返回途中,隔得太久,这传言已从西南飞至万仙了。
他狠下心来,说道:“你不登破云,不会明白。”
雨崖子大声道:“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何几次三番的变心,如此反复无常。我对你算得什么?东采奇呢?陆振英呢?每当我对你绝望之时,你又会回来...惹我,待我甜蜜,叫我欢喜,让我满怀憧憬,最终呢?最终又会怎样?盘郎,盘郎,我....我....迟早...迟早会被你害死,那你就真高兴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