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仙焚化之后,盘蜒掌击泥地,掘开一小小墓穴,变一骨灰盒,将巫仙骨灰放入其中,埋藏妥当。他问道:“她生前喜欢何种花卉?”
索酒儿道:“她偏爱还佩花多些。”
盘蜒对那柳新枝说道:“姑娘可否替我栽一株还佩花?”
柳新枝“嗯”了一声,居然丝毫不念旧怨,轻轻巧巧,服帖顺从的在地上一指,一大丛圈圈环绕的白花升了起来。盘蜒想起她先前喜怒无常,一会儿笑一会儿凶的模样,微觉奇怪。
索酒儿大惊小怪,问道:“盘大仙,你与何人说话?这花又是从何处而来?”
盘蜒瞪他一眼,说道:“你叫我师父!不许赖账。”
索酒儿这才想起,恭敬说道:“师父。”
盘蜒点头答道:“这树林中有一林中仙子,眼下正附在我身上。她心肠很好,虽被巫仙关押多年,可却毫不记恨,反而赠她花圈,以送别故人。”说着指了指额上绿发。那金毛黑巨豹望向盘蜒,目光不善,又是畏惧,又甚仇视。
索酒儿虽瞧不见那仙子,却也信了,暗叹:“巫仙婆婆她脾气执拗,可....委实造孽不小。”
两人走到外头,见漫山遍野,仍到处伏着金毛黑豹,柳新枝皱眉道:“这些不服管教的犟种,吃了苦头,为何还聚着不散?”
索酒儿道:“我身上携有疫病,似是这些豹子世代大敌,故而它们非杀我不可。我身边这位大豹子兄弟,便是因染我恶疾缘故,受同胞排斥,沦落至此。”
柳新枝笑道:“是了,这是白桃树的瘟疫,对其余动物无害,仅是这金毛黑豹的大敌。许多年前,这些黑豹泛滥成灾,却险些因此灭绝,时至今日,仍偶尔有豹子染病,一旦发觉,必然将同胞杀死。随后大举迁徙,逃避这天敌。”
盘蜒问了问详情,说道:“此事倒也不难,不,不,这倒恰好是难得的良机。”
索酒儿问道:“良机?”
盘蜒轻轻移动,忽然间已从豹群中捉住两只豹子来。这金毛黑豹身形壮硕,直立起身,比盘蜒更高,但中了幻灵真气,被盘蜒提着,轻如婴儿一般。
索酒儿大惑不解,说道:“师父,你捉豹子为质么?”
盘蜒微微一笑,说道:“你让这两头豹子也染上那白毛病,随后再将它们治好。”
索酒儿不明白盘蜒心意,犹豫再三,只得照办,手掌在豹子身上抚摸几下,二者立时毛发变白,群豹大呼小叫,怒的毛发直竖,可柳新枝冲它们威胁尖叫,她乃林中至高无上的精魂,群豹又怎敢动手?
盘蜒再让索酒儿收去病症,两头豹子霎时痊愈,精神如初,群豹胸肺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各个儿不明所以,甚是迟疑。盘蜒对柳新枝说道:“姑娘,还请帮我朝它们喊几句话。”
柳新枝朝盘蜒温柔一笑,眉目传情,乖巧说道:“你说什么,我都照办。”
盘蜒身上暖融融的,暗想:“若蛇儿仍在世,必也对我这般好。可我.....我实则并非蛇儿的情郎,柳新枝也并非我那蛇儿。这美梦终有散去的时候。”他定了定神,说了一大段话,柳新枝笑道:“你可真聪明,盘蜒大仙,我真有些爱上你啦。”
她飘上前去,对群豹说道:“大伙儿听着,这位小兄弟并非带来瘟疫的魔鬼,而是降下良药,助大伙儿摆脱诅咒的良医。得过此病的同胞,一旦治愈,便永远不会得病。这白桃病便再也不能为害了。”
群豹颇通人性,听得明白,皆低头思索,有几头豹子更是聪明,不久想通此节,欢喜的满地打滚,摇头摆尾,呜呜低哼,凑到索酒儿身边,索酒儿恍然大悟,问道:“师父是让我替它们治病?”
盘蜒点头道:“不然还能怎样?”
索酒儿想:“我能用这一身病根救苦救难,正是求之不得。”一时精神一振,满腔热血,当即替这几头豹子施救,此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几头豹子痊愈之后,如获至宝,脑袋不停蹭着索酒儿,又跑回豹群,将妻子全带来求医。于是众兽涌动,奔走如流,迫不及待的朝索酒儿跑来,彼此间竟有争斗吵骂。
那巨豹这下可意气风发,重整旗鼓,摆出首领威严,跳上山坡,一声怒吼,约束秩序,群豹知是他保护救星不死,乃是族中的大功臣,暗生敬意,不敢造次,只得老老实实,收起脾气,依次排队治病。
索酒儿种病收病,来回也不过半柱香功夫,只是他体内病源终有穷竭,不久之后,那白色绦虫数目锐减,索酒儿细思办法,将体内另外病源转变一番,生出更多白色绦虫,方才得以为继。
他不眠不休,整整忙活一天,这才悉数施药完毕。期间盘蜒教他飞升隔世功口诀,索酒一心二用,倒也全不耽误。
群豹之中,仍有小半不敢尝试,但见大多数豹子对索酒儿恭敬感激,自然不敢莽撞行事,加害于他。经此番忙碌,索酒儿体内病源又少了许多,而内力却更深了一层。
盘蜒道:“咱们行善已毕,就此告辞。”拉住索酒儿手臂,展开轻功,踏飞剑而去。众兽在二人身后匍匐鞠躬,竟施以凡人大礼。
奔走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东采奇、庆仲安身之地,东采奇见两人平安无事,高兴至极,跑上前来,嘘寒问暖的甚是亲热。庆仲脸色难看,似被东采奇狠狠训斥过了,他倒不恨东采奇,反而加倍憎恨盘蜒,听说盘蜒收索酒儿为徒,连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也记恨在心,可他却装作关切模样,言语间不露形迹。
东采奇双手互击,愤愤说道:“先前林子里树木大乱,那秋风公主与那两个王子又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若逮住这婆娘,非让她吃些苦头不可。索酒儿,你放心,我定替你婆婆报仇。”
索酒儿望向庆仲,东采奇大是不安,忙道:“我这师弟被那婆娘操纵心神,身不由己,这才犯下大错,我已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你俩现已是同门,还是....还是多多谅解吧。”
索酒儿心怀宽广,不易记仇,那巫仙以往对他如此恶毒,他反而只记得她好处,又知庆仲受人摆布,宛如傀儡,想起自身遭遇,同病相怜,唯有同情之意,伸手道:“师兄,你...委实...受苦了。”
盘蜒暗想:“但他被那黑蛆掌控,难以摆脱,终究是个隐患,须得设法替他除去才是。”只是黑蛆钻入他丹田,与万仙仙气相连,两者息息相关,着实让人无从下手。
庆仲暗忖:“此人定恨透了我,可是说一套做一套,何等奸猾?我须得好好提防此人。”笑着与他握手,说道:“唉,我对不住师弟,心里好生难受。”
东采奇如释重负,又问道:“师兄尊长,咱们要回巡狩城,该朝哪儿走?”
盘蜒自也苦恼,说道:“巫仙一死,林中脉象逆乱,空间交错,辗转腾挪之下,咱们只怕离巡狩城有千里之遥,想要返回,可需耗时长久了。”
东采奇一边思索,一边自语道:“那也无法可想,总得设法回去。”
柳新枝忽然开口道:“这林中灵脉千千万万,纵横交叉,我知道一条法子,可开启木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盘蜒笑道:“真的?仙子没有骗我?”
柳新枝俏脸贴近盘蜒,甜甜说道:“我怎会骗你?只是我好生舍不得你离去,今晚你且留下,多陪我一晚,咱们在梦中可尽情享乐,艳··福无边。待到明日清晨,我便送你们出去。”
盘蜒脸颊微热,隐隐有醺醺之意,低声道:“多谢姑娘几次相助,将来若有机缘,我定回来看望姑娘。”
柳新枝蓦然哭泣起来,她擦拭眼泪,说道:“这一分别,又不知要等多久,今晚在你梦中,我要陪你说一晚上话。”
盘蜒温言宽慰几句,柳新枝作势倚靠在他肩上,小鸟依人,可爱得无以伦比。
但她并非真在眼前,她是幻觉,她的模样是盘蜒想象而成。幻觉终会破灭,美梦终会醒来。
东采奇等见盘蜒自言自语,歪着脑袋,双臂如抱佳人,皆暗暗担忧,唯独索酒儿知道缘由。
当晚,众人便在这山上住下。索酒儿、庆仲做了数个草堆,分别躺倒入眠。
.....
柳新枝见盘蜒睡得香甜,全无防备,对自己敞开心怀,不禁哈哈一笑,她顺着盘蜒魂魄香气,深入他脑海之中。
这仙人已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盼望着在梦中与我相会,便是他这般本领的人,心志再如何坚定,遇上昔日爱侣,也会卸下心防,暴露灵魂中最软弱的一面。
他那美妙的魂魄,香气四溢的魂魄,眼下是我的盘中餐了。
柳新枝不断潜入盘蜒梦境,她要抵达最深的地方,找到那至关重要的魂魄,一口吞吃,享尽美味。她并非温柔讨喜、善良无害的精灵,她是树中恶灵,被巫仙囚禁数百年,满怀不可遏制的怒气。她等待多时,已然按捺不住,这贪图温柔滋味儿的好色蠢货,正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她见到盘蜒坐在海滩边上,一动不动,似等待着爱人的拥抱。柳新枝蹦蹦跳跳,如在花园中奔跑的姑娘,她一把抱了上去,搂住盘蜒后背。
盘蜒笑道:“我等了你许久,你终于来了。”
柳新枝答应一声,她身子变化,成了一棵苍老、坚硬、锋利、丑陋的古树,古树上满是利刃尖牙,满是血盆大口。
这人不会痛苦,呼吸之间,他便魂飞魄散,沦为我的食物啦。
但转眼间,她怀中搂抱之人也没了人形,它散裂成黑水,黑水之中,黑蛆狂乱暴动,骤然发难,将她淹没。柳新枝惊呼一声,喊道:“你....你....这是黑蛆?你是谁?你魂魄怎会有这黑蛆?”
黑蛆是吞魂的怪物,魂魄焉能与之共存而无恙?
海上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幽幽冥冥,全无半分感情。柳新枝大声求饶,痛哭流涕,说尽甜美的知心话,她想变回共工形貌,可已然来不及了。
黑蛆卷了几圈,她已灰飞烟灭,沦为残渣。
盘蜒从远处缓缓走近,脚步沉重,心里困倦。
我记得回忆中那美好的女子,只盼多见见她,与她长久相处,但她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她。我并非她所爱的那人,她也早已死去多时。将情感寄托于回忆之辈,岂非愚蠢之极?
幻觉终会破灭,美梦终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