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水中囚徒诉无门(1/1)

众仙见张千峰败给盘蜒,心中惋惜,实是非同小可。唯独神藏派门人心下喜悦,高声欢庆。雨崖子美目含泪,唇边含笑,看台上自己那往昔胡闹惹事之徒、如今震动万仙之士,心头百转千结,思绪纷纷,真个心醉神迷。

蝉鸣寻思:“这二人武艺意志,皆已不逊于我等,池水试炼实已成过场。盘蜒既然得胜,无论有何罪过,全数不计,可他若心术不正....”

三老仙正迟疑思索,空中一身影飞掠而至,白眉白须,衣衫朴素,脚踏飞剑,正是万仙宗主菩提。满山万仙一齐行礼喊道:“菩提宗主!”

蝉鸣道:“菩提,盘蜒比武取胜,之后如何,正要由你定夺。”

菩提面向盘蜒,问道:“暗谷之事,实情如何?你给我如数说来。”

盘蜒笑道:“老门主,你当真要我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丑事么?”

旁人一听,好奇心起,猜测连连,菩提喝道:“你这顽徒,何必隐瞒?当年蒙山之事,我菩提又何曾遮掩了?”

盘蜒道:“好,诸位看官听众,还请洗耳恭听。”于是将全情详述出来。由蝉鸣老仙托自己运送玉盘,苦朝派杀僧夺宝,劫持幼童,杀害无辜,屠戮无数,说到前往大漠屠龙黄泉城举办仪式,打算招八魔附体,再说到苦朝派遁天高手自身反受其害,被招来的魔物残杀。

他虽虚弱无力,可口齿仍灵巧清晰,井井有条,诸般繁琐奇异之事,在他口中皆明明白白,毫无磕绊,他隐去仙殇、蚩尤、阎王、苍鹰、太乙,旁人反更易相信。众仙听他说的精彩纷呈,险要无比,各个儿兴致勃勃,大感有趣。

蝉鸣如何料到自己制衡苦朝派之举,竟引出这惊天剧变,令万仙伤筋动骨,非但死去近一半遁天高手,更害了一位顶尖宗师,不禁大摇其头,神色愧疚。杨木、海平也面面相觑,暗暗叫苦。

菩提脸色缓和,问道:“暗谷为人...激烈果断,苦朝派亦为我万仙左膀右臂,只是手段...未免太残忍了些。”

众人将目光转向苦朝派弟子,目光皆稍有戒备,苦朝派众仙面露愧色,只是那八魔教一事,唯有遁天层弟子知晓,其余人并不涉及,并未杀害无辜。

菩提又道:“盘蜒,此事你有功无过,若非你甘冒奇险,一路追踪,咱们如何能得知真相?”蝉鸣点头道:“这小子嘴硬至极,偏偏不肯开口,害我认定他暗害仙使,好在并未急躁定罪,否则岂不追悔莫及?”

盘蜒心想:“有功无过?若非我杀那真仙,杀那阎王,这世道已乱成一锅粥了。岂是一句‘有功无过’可以盖过?”他凝聚精力,站起身来,道:“我该去何处浸泡泉水?”

除了这四位老仙之外,其余门人,皆不曾目睹仙家升入破云之事,闻言甚是雀跃。

也是人心易变,他们先前恨盘蜒诡计多端,手段恶劣,傲慢自大,言辞乖张,可眼下得知盘蜒武功了得,便不使阴谋,也必能稳胜敌手,这“诡计多端,手段恶劣”风评,自是不能作数了。而他既然身负过人之能,“傲慢自大,言辞乖张”,岂非理所当然么?当即风向又变,不少人又对盘蜒吹嘘颂扬,维护有加。

世人以强者为尊,是非不分,本乃常态。

菩提道:“飞升隔世功最高境界,所用池水,与以往不同,由仙者自行沐浴,旁人不得围观。”

盘蜒心下一宽,问道:“老仙不怕我在书册中留名么?”

菩提道:“我等升入破云时,池中仍无湮没....”其余仙家一听,不明所以,心想:“原来以往不曾有湮没?”菩提又道:“唯独蒙山经历抉择,然而到此地步,当由仙家决断,我等绝不干预。”

蝉鸣笑道:“若仙家一路修行,直至破云境界,唯有那疯子白痴才会如此儿戏,糟蹋自身前程地位。”殊不知盘蜒常常便是个不可理喻的疯癫之徒。

盘蜒心道:“如此也对,暗谷、蒙山所作所为,比万鬼更为残酷,万仙有何稀奇?便一定是光明正大么?”

菩提望向张千峰,说道:“你也跟我来。”

张千峰奇道:“宗主,我败在师弟手上....”

菩提道:“你谦逊甚么?单凭你招来这行魔女妖的功夫,比之我等,难言高下,如今暗谷、蒙山皆死,苦朝、神藏皆需补位,你二人旗鼓相当,各有所长,天意使然,二者皆能过关。”

盘蜒怒道:“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赢一架,这小子凭什么横插一手?”

杨木道:“大伙儿今后都是同僚,何必如此小气?”

盘蜒道:“本仙不好此调,不想与这小子光屁股一起泡澡。这小子若心术不正,本仙岂不糟糕?”

张千峰听得窘迫至极,蝉鸣、菩提等啼笑皆非,山上众仙更是哄堂大笑。蝉鸣一拍盘蜒脑袋,说道:“你二人可先后入水,你便是想占千峰便宜,咱们也万万不让。”

盘蜒哼了一声,无言以对。菩提便引二人离了山谷,行了百里地,见一水汽腾腾的瀑布,分六、七道飞流直下,声如水龙吟,形如水龙游。沿瀑布飞向下游,直落千丈,到一瀑布后山洞之中,水势惊人,宛如天塌一般,若非有破云一层功力,决计入不得这山洞。

山洞之内,光芒如昼,见一水泉,径二十丈,池水碧蓝,反射光辉。

菩提道:“入此水者,要么死去,要么升仙,一旦功成,寿命可达五千年,御剑而飞,世间毒物、邪物皆可化为内力、延年益寿、增强体魄,这飞升隔世功便算圆满了。”

张千峰喜道:“原来有这等好处,难怪....”

盘蜒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头儿便别赖着,速速走人吧。”

菩提摇头道:“你这顽徒,好不像话....”嘴里唠叨,破开瀑布,御剑入空,倏然不见。

张千峰看看盘蜒,想问谁先谁后,盘蜒脸色一板,道:“你小子打甚么鬼主意?自然你先我后了?不然你对我动手动脚,老子怎受得了?”

张千峰怒道:“去你的!你这没心没肺的脾气,怎地便改不了?你又不是美女,我碰你身子,反污了自己的手,瞎了自己的眼。”盘蜒笑道:“原来若是美女,你小子便不老实了?”絮絮叨叨,一掌劈开瀑布,走了出去,留下张千峰一人。

张千峰哭笑不得,立时收摄心神,物我两忘,脱去衣物,就此入水。

盘蜒在洞外干等,忽听里头惨叫连连,痛不欲生,盘蜒不免担忧,暗想:“莫非张千峰要归天?”又过了片刻,洞内寂静无声,盘蜒着急起来,想进去查看,猛然间一股掌力击破水瀑,张千峰足踏一剑,赫然现身,浮在半空。

盘蜒松了口气,笑道:“你小子人模人样,耍威风么?”

张千峰目光镇定,不怒自威,已与之前那谦逊谨慎的儒生举止大相径庭,他道:“师弟,你千万小心,那.....”

盘蜒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你若泄密,那便无趣的紧,你若不是贪·色狗贼,不想瞧我一展雄躯,便给我快些上天。”

张千峰不禁哈哈大笑,威严尽失,他道:“我还真不走了,要看看你那所谓‘雄躯’,又是何样?”

盘蜒惊怒交加,正想痛斥,张千峰身形一晃,刹那间已在里许之外。

周围再无人声,天地间唯有大水激岩,响彻穹渊。

盘蜒加倍慎重,卜算探知,确认左近无人,飞身入瀑,双手张开,那神王金身现于身旁。他先前运太乙奇术,将此尸身隐于脉象之中,此时才将它招来。

是时候了,湮没,你要我找的事物,我已带了过来,你呢?你能如愿以偿吗?

盘蜒脱得精·光,抱住尸身,跃入池水。

漩涡搅动,心神震荡,盘蜒只觉泉水冰冷如刀,刺入他脊椎、腹部、丹田、气海,刹那间,天旋地转,万象隐形。盘蜒将内力运至极处,与那泉水抗衡。

不知过了多久,盘蜒耳听身边涛声淅淅,拍打河岸,他睁开眼来,天水泯然,海滩千里,他见湮没怀抱那金身,身躯纹丝不动。

盘蜒道:“湮没,这金身....合适么?”

刹那间,湮没身躯颤抖,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狂热、扭曲的脸庞,那脸庞正是仙殇的脸,可此刻看来,却多了狂暴、残忍之意。

湮没笑道:“你真的....真的将金身带来了?哈哈,哈哈!你想要我借此金身,替你招来斗神,将他杀死在这儿?你真的相信这事儿?”

盘蜒静静坐着,瞪视这千年来被囚禁、约束,不得自由的犯人。他是仙殇撕裂的灵魂,鸿源中恶毒的玩笑,万鬼与万仙的见证人。

盘蜒道:“你要我找着此物....这金身是为了让你脱困,是么?”

湮没吃了一惊,听出盘蜒语调中并无惊诧,他渐渐镇定下来,可表情依旧狰狞,他道:“你这会儿想明白了?”

盘蜒道:“我已想通许久,即便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何法门,能将阎王魂魄,带入这鸿源之中,带入轮回海中。这金身另有用途,并非是入口,而是出路。”

湮没见盘蜒镇定自若,暗生忌惮,他道:“你....在此金身上动过手脚?没有?那你为何将它带来?”

盘蜒道:“为了救你。”

湮没“啊”地一声,瞬间面目模糊,似被海水沾湿,他本绝不会相信这等好事,但盘蜒语气赤城,绝无虚伪,令他不由得不信,他道:“你....真的....真的是这般盘算的?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么?”

盘蜒道:“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人留下,困在此处,充当湮没,永世不得离去。”

湮没急道:“不错!你连这都知道?你....愿替我守在此处?”

盘蜒道:“我有脱困之法,湮没,我受仙殇恩惠,吞他炼魂,受益至今,一直无以为报,你既是他分身,我便责无旁贷,非帮你不可。”

湮没深吸一口气,他脑中本满是谎言、暴力、计谋、手段,想以武力将盘蜒重创,迫他替自己留守,但在此时刻,他善心涌现,委实难以决断。

盘蜒又道:“你走吧,湮没,你到凡间之后,自有凡间制约,功力或会受损,又不知人心险恶,需得万分小心。”

湮没捏紧拳头,似要大喊,可旋即又泄了气,低垂脑袋。

他颤声道:“多谢。”

眨眼间,湮没与那金身融在一块儿,形貌剧变,就此不见。盘蜒感到海水如铁链般卷来,刺入盘蜒筋骨中,将他牢牢定住。

盘蜒出神打量眼前美景,摇了摇头。

这已非盘蜒的梦境,他身在法则之中,那法则令他不生不灭,永远驻守在此。

为何要有湮没?既然人各有异,便不该有这无用的判官。

海中有人说道:“这是他化为仙殇的代价,并非我要害他。鸿源中有了邪气,不得不如此。”

你又是谁?阎王?真仙?还是盘蜒的幻觉?

海中人道:“我是轮回海的灵,我乃升仙之祖,我乃化鬼之魔,万鬼万仙,皆由我而起,因我而存,我需要这么个喉舌,我需要湮没,可你放跑了他,我便放不过你。”她顿了顿,又道:“便是湮没亦无法听我心声,你这人倒也古怪....”

忽然间,海中人言辞中断,似大吃一惊,盘蜒缓缓站起,已然脱困,在他原先所坐之处,留有一无神的、不停闪烁的人影。

海中人立时明白过来,道:“这是仙殇的炼魂?”

是的,是的,仙殇的炼魂,这帮助我,却又制约我的炼魂。它并无神识,空洞麻木,你要傀儡,我便给你傀儡。湮没以我为替身,我也找另一替身。我并非仙殇,并非蚩尤,我是梦中人,如今正要醒来,活生生的行走于世。

你叫.....太乙?

我叫太乙。

这名字激怒了海中人,海浪怒吼,如围墙般遮挡海滩,盘蜒哈哈大笑,手中现出匕首,自行飞出,霎时划破手足,刺破心脏。

迷迷糊糊中,盘蜒耳畔泊泊作响,泉水泛起涟漪,升起一股推力,盘蜒撑住岸边,缓缓离了泉水,环顾四周,并无湮没的身影。

他侧卧地上,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兀自迷茫,脑中一片空白。

他感到留恋不舍,却又轻松愉悦,他放声大笑,听来却有些像呜咽。

瀑布如幕,隔绝了世界,水声震耳,却让盘蜒睡意绵绵,于是他合上双眼,再度入梦。

在梦中,他见到了一扇冰雪凝成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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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