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有些许低哼传来,黎贪回头,一拳轰碎石峰,万吨石柱倾斜,崩为数段,砸毁蚩尤城内破屋千百间,石峰根部却露出了已经不成人形的黎弼。
“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黎贪抱起他来,声音有些颤抖,眼前族人凄惨的样子已经让他辨认不出是黎辅还是黎弼了。
黎弼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甚至连生命的迹象都微不可查。他身上大片的血肉已经像是融化的蜡汁般往下滴落,两只眼眶也已经成了黑洞洞的两个窟窿,千疮百孔的肺叶艰难的从胸膛上的孔洞里摄取着空气。
这样的他怎么看也不像个活人了,可还是有一丝淡不可查的血雾仍保护着他的大脑,为他保留着最后一丝生命之火。黎贪知道,那是深藏在族人血脉中不屈的意志。
还未消散完的鲲皇之精随着石峰顶端那段巨石落入城中,刚好落在了议事厅之上。坚硬的青石板被砸得粉碎,一股更加强烈的波动猛然爆发出来,黎贪背对着蚩尤城,巫力运转不及,背上已经被蚀去了大块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回头望着荡起百丈高尘土的蚩尤城,哪里还有半点生机模样,漫天遍地的蝗虫羽族的尸体让这里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我才离开几日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黎贪千疮百孔的面上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他一弯腰将黎弼抄了起来,向着远处奔去。
一直跑出数十里,才算出了波动范围,黎贪停下脚步,将黎弼放在了地上。黎弼身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了,处于波动风暴的中心,他的生命基本结构已经被破坏了,周身涌动的巫力只是在延缓他的死亡时间。
黎贪从腰间抽出铜刀,毫不犹豫的割破了掌心,潺潺鲜血滴下,落在黎弼的身上,化为大片血雾将其包裹了起来。
“贪哥……”巫力的涌入让黎弼的精神好了些,他用仅剩半边的嘴巴艰难的喊道。
“黎弼。”黎贪听出了黎弼的声音,他跪在黎弼身旁,俯下身子,声音有些颤抖:“坚持住,我会救你回来的。”
带着血腥的空气刮过他的喉咙,如同砂砾般粗糙,黎弼说道:“贪哥,黎辅死啦……我回来晚了,没救到他……”
“他怎么会死的?被谁杀的!”黎贪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嗬……”黎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大巫奶奶也死了……族人去了北面……”或许是说得有些急,他被血水呛到了喉咙,虚弱的抽动着肺叶。
黎贪沉默了,即便早有猜测,但当真的听到姜菘的死讯时,他还是有些懵了。
喘息了两下,黎弼继续说道:“贪哥,我……恐怕坚持不住了……”
“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黎石针!他会救你的。”黎贪咬牙说道。
“不,我得将大巫奶奶的话告诉你……”黎弼的声音越来越轻,血雾的修复效果逐渐减弱,血肉重新开始向着蜡汁状变化。他断断续续的将自从他回来后所听到的姜菘与昆蝗的对话完整的告诉了黎贪。
听完了黎弼的描述,黎贪心中的迷雾逐渐消散了,他忽然发现,或许大巫奶奶的卦象已经应验了。
这是黎族人的一场浩劫,而从大巫奶奶卜出那卦之后,黎族人的命运就已经走向了今日的深渊。
他和大巫奶奶曾经猜想过许多种浩劫的方式,或许是诸如严寒、洪水、大火等天灾,或许是人族攻伐引起的战事,亦或是来自外族入侵。但无论任何灾祸出现,最必须要解决的就是食物问题。
他和大巫奶奶想尽办法来应对未知的灾祸,他让八个兄弟带着巫战常年驻扎在夷族部落之中,甚至建起城邦,预防可能发生的暴动;他让狩猎队日夜不停外出狩猎,并且让族人们学着驯养毛族;他亲自外出找寻传说中的夸父族以及地皇杖的踪迹,以期能够解决族人可能面临的粮食问题。
然而,他却没想到,或许正是由于他们的行动,才最终导致了今日的结局。
他原本以为风云的出现刚好印证了卦象的预言,而风云的表现也在鼓励着他的观点。无论是盐巴还是玉米的出现都仿佛在证实卦象的准确性。但是,当他真的将希望寄托在风云身上时,一连串的打击就纷至沓来。
他们杀死了两个神族,随时有被神王抹杀的危险。魔族重新出现,将黎族列为敌对目标,还夺取了元儿的身体,甚至将他变成了一个魔族。而寻找夸父族踪迹时与龙族交恶也使得此次前去与鳞族联盟的行动并未成功,本该成为最佳盟友的龙族并未接受他们的联盟请求。而最重要的是,风云选择了一个昆族灵脉作为伴生灵兽,可是如今看来,那个小盈或许不只是灵脉那么简单。昆蝗突然对黎族出手,会不会和小盈有关呢?在真相未出现的时候,黎贪仍然持怀疑态度。
此刻的他无比的后悔,或许他真的不应该将风云带回蚩尤城,如果没有将他带回来,就不会有玉米和小盈的出现,那么或许昆蝗就不会突然现身毁坏了他们的谷田……这世上的事本就有因有果,黎族曾无数次依靠大巫奶奶的卜卦躲避无数灾祸,赢得无数战斗,而黎族最终的覆灭,也会是因为大巫奶奶最后的卜卦么?
黎弼的呼吸终于停止了,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回归了无数黎族英灵的怀抱,苦难终于远离了他。
黎贪缓缓抬头看向天空,仿佛能够看到黎弼逐渐远去的英魂。
黎族人不会看重死后的尸体,当呼吸和温度远离,残留的只是脱下的外衣。在战场上,巫战们会将战死的族人集中起来焚烧,只留下他们最坚硬的骨头,带回去给他们的后人作为武器。那些用自己战死沙场的父亲的骨头磨制出骨刃完成成人礼的孩子会成长为最英勇的战士。
黎弼有四个孩子,可他身上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了。
黎贪的心里空落落的,黎族兄弟九人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在数百年的时光中,他们曾无数次并肩作战。人总是要死的,他早有心理准备,可当两个兄弟真的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中却像是缺了一块似的。
族人们还在撤离的途中,昆蝗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可能,这个时候他应该赶到族人身边去。可他忽然有些疲惫,是从心底里吞了数百年眼泪酿成的苦水里泛出的疲惫。
他的兄弟死了,在苦闷时可以依靠的肩膀少了两幅,这是最年幼的两个兄弟,却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走得早。
自从成为族长以来,他便将壮大兴盛黎族作为了毕生的目标,他要像黎卭叔一样,成为一个最优秀的族长。
这么多年来,任何事他都亲力亲为,想要尽可能的去照顾好每一个族人。而在族人们的心中,他也是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族长。
作为族长,他永远要为族人们解决问题,永远要付出所有的时间去照顾族人。
可是,人总会有累的时候,他并不是万能的。
而每当他感到疲惫的时候,能够倾听他,鼓励他的人,居然在今天一下就去了三个。
他想躺一会,就陪兄弟最后再躺一会。
那种致命的波动仍有余波传来,但已经不足以侵入他护身的巫力了。
在波动的影响下,四周几乎没有什么活物了,往日夜里的蛙鸣虫嗑已经不在喧嚣,只有些将死未死的蝗虫趴在地上蹒跚爬行。
接下来黎族该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黎贪不得不考虑。
黎族人已经被昆蝗毫不费力的拖入了泥潭,只耗费了区区亿万的普通蝗虫。虽然低级躯体这样大规模的死亡对于昆蝗来说也是不小的损失,可相对于所达到的结果,这样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生存和死亡是对立的,生命本就是在互相厮杀的过程中生存进步的。黎族人要活下去,那么就得用其他的命来供养。
黎破在追杀夷族首领,但就算将他们都杀完,也没什么用了。这里的消息会很快传到夷族部落。夷族人最清楚一群饥饿的黎族巫战会做什么,他们的联合抵抗已经不用预料,这是一场生存竞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黎弼所说的所谓昆蝗指引的两条路在他看来就是笑话,数万人的大部落迁徙不是说说就能办到的事。且不论东方海外是否有它所说的那片大陆,单是向西而行,一路上就会面临无数危险和敌人。更何况,他已经不愿意再继续退缩忍让了。
黎族人已经从姜姓的族谱上退了下来,从王城中退了出来,从西方富饶的土地中退了出来,一直退到了这里,退到了现在。
黎族人已经退无可退了。
或许这一场危机真的会让黎族人覆灭,但黎族巫战会用行动证明,黎族人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既然没有生路,那就杀出一条生路来!
城破田毁,大巫身死,黎族人已经无所顾忌,既然你们要把黎族人逼到绝路上,那我们就让你们看看站在绝路上的黎族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一弯月牙已经从东方升起,黎贪站起身来,并没有再看地上黎弼的尸体。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无论是大巫奶奶,还是黎辅黎弼,乃至无数黎族先灵,他们的死,都是为了活着的人更好的活下去。
这样的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着,这天地间不是本就如此么?
黎贪不再留念,一步踏出,他又成了那个无所不能的黎族族长。
他不会再让族人这样被轻易屠杀,终有一日,他将灭杀昆蝗,为死去的族人复仇。
然而目前首先要解决,怎样让族人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