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进了大殿,眼前的一幕虽触目惊心,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玹玥自脖颈之下已全部没在池水中,额头上的黑线无比鲜明,下端已穿过了他紧蹙的眉心。
将离的脚步声让他稍稍睁眼,又很快紧闭,似已没了一点力气。
将离什么也没说,只在内门外恭敬地拜过,才轻声走了进去。她盘腿坐在他对面的池岸,空手悬于池水之上,闭目凝神,手心向下,不知名的金色粉末缓缓落入池水中。
这次,玹玥的心魔爆发得比以往都要严重,可他也不同于以往,看似很安静,没有拆了云殿,也没有疯了一样地自虐,只是很顺从地自己进了药池,也没有抗拒将离的三时粉。
池水的白气被吸附在他唯一露出水面的皮肤上,这一回,他额头的黑线经过了许久才渐渐变浅,缩短。
将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的太多,可她也知道,其中没有一句是玹玥能听得进去的。
他总说他清楚自己的状况,绝不会任由心魔操控,不会堕魔,更绝不会让自己毁了玹紫。可苏澈留在这里,他的这些“绝对”便成了骗他自己的鬼话。
“你这么浮躁,会影响我。”
玹玥的头枕在池边,脸色苍白地闭着眼,可声音却沉稳,听不出一点痛苦来。
将离心中一凛,忙拜了一拜便要退下,却听玹玥又道:“今日之事,不要再说与你师父知道。”
将离:“是……”
她退了出去,可就在外面徘徊了几步之后,她又返了回来。
一回到门外,她便看到玹玥正从池中的台阶一步步慢慢走上来。
他的长发和身上雪白的衣袍都湿湿地贴在身上,显然刚才情急之下,他连外袍都已是来不及脱下了。
“尊上……”将离决心已下,这回就算是会激怒他,也一定要据理力争。
“尊上。”大殿之外,青玄的声音传了进来。
将离皱眉,侧过头去,竟越俎代庖道:“师兄,这么晚了,什么事?”
青玄明显地顿了片刻,才道:“明早来不及,想先向尊上求个事。”
玹玥:“青玄,进来吧。”
进殿的路,青玄大概是用四只狐狸爪子跑进来的,没多会儿人就到了。
大殿中的夜明珠亮得刺眼,可内殿中,这些珠子却都被纱罩遮着,光线瞬间幽暗,青玄冲得太快,进来了半天才找着就在他身边站着的将离。
又是许久之后,他才看清了落汤鸡玹玥的所在,这才忙不迭跪下,道:“尊上,我可否送青泽仙君的弟子去一趟悬山?明日正午我一定将她送回来。”
玹玥仍长身立在池边,沉默了片刻,问道:“如何送?”
青玄:“呃……”
玹玥:“让苏澈进来吧。”
如果此时青玄还留着青泽当年送他的祥云,送一趟苏澈倒不成问题,而现在,他大概是要背着抱着,才能把苏澈勉强送去那遥远的悬山。
将离:“尊上!”
玹玥似没听到,召来仙童,“把青泽仙君那小弟子叫进来,她就在殿外。”
仙童:“是。”
仙童已离去,青玄又在这里,将离知道,自己只是个小仙,没身份没立场,实在轮不到她在上神面前开口劝些什么。
可她偏偏是药仙中唯有退魔辟邪仙根的一族,玹玥这心魔之事非她不可。
长年累月,多少压力都积压在心底,除了只对此知晓一层皮毛的稔稀与萧焕,这些事,她无处排解。
外人传言她不知羞耻引诱尊上,夜夜留宿在云殿中。对于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她唯一担心的只是玹玥撑不住这场心魔之争,最终会过不了这一关。
也许这不是苏澈的错,她不该恨她当年在宣璟辙面前死得过于惨烈,让玹玥的凡身受了刺激,竟偏偏也随她死在了那一刻;不该恨隆君,竟不知宣璟辙那时心魔大开堕魔在即,却还要急着去为了苏澈毁天灭地,从而让玹玥脱胎换骨也没能摆脱心魔的纠缠。
上神觉醒,他本应忘记一切,但心魔却片刻不离,让那他短暂的凡世一行也因此而永远铭刻于他的记忆之中。
从此,他心魔深种,只差一步,便要随着他的神脉侵入玹紫,再入凡世。
可偏偏,这世上只有他一位孤独的神祇,再没有谁能拥有足够的力量为他摆脱掉这份煎熬。
这两千年,将离不断地刻苦修行,只想更多进益,也好多为他减轻些痛苦。
再如何,她也总能抱着一丝期盼:也许,随着玹玥神力的渐渐恢复,与心魔之间的抗衡总会越来越容易一些;又或者,玹紫灵力日益强劲,说不定会让另一位天降神祇重生于此,有足够的力量来为他驱逐这份堕魔的挣扎之痛。
然而,正是这一时刻,一个傀儡鬼修,带着苏澈的面孔,悄然来了玹紫,且走到了玹玥面前。
她不知道玹玥那一刻到底感受如何,她只是看见他从玹紫之门回到云殿,便夜以继日地打造法器,根本没想过立刻除掉突然出现在仙界的邪祟,反而一心只想留住那一张毫无意义的脸!
她以为他疯了,可他也的确是个疯子,带着昼夜不停蚕食着他元神的心魔,能有几个还能做得到像他这般表面安然无事?
他天天泡在天书中翻找着如何挽回一个鬼修的生命,找不到就会屈从疯狂,几乎砸毁了半个偏殿。
来到现在,苏澈仍旧肆无忌惮地活着,她害了青泽,又大模大样来了云殿。将离怀疑,也许不出几日,玹玥便会彻底败下阵来,玹紫与天下苍生的命数便走到头了。
将离默默跪下,她抬起头来用祈求的目光望向玹玥,而后,她便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近了。
苏澈来了。
这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低微卑贱的苏澈,自两千多年前便能在凡仙妖魔之间不断拨弄起圈圈涟漪,如今成了鬼,又用让人无法置信的方式想要再次卷起滔天的巨浪,来撼动她本该永世都无法企及的神明。
她到底是什么人……
上苍对她为何要如此宽容,明明已经彻底死去,残存的一缕生魂为什么还会回来扰乱这世间?
将离实在想不通,她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