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中午,埃蒙靠在休息室入口的外墙边,看着前方擂台上跃动的两个身影,貌似专注得目不转睛,实则早已将思绪飞到了云霄外。
格洛莉娅趁着他等待上场的间歇,已经坐上柯尼化身成的大猫,奔回工坊去赶制广告披风了。此刻他就独自一人站在烈日下,金色强光烫着他的皮肤,却难以让灼烧感寸进一步,只能将那层依旧附在他身上难以洗去的血药剂残留蒸起,弥漫成一股刺鼻味道。
这股怪味同梅璐妮决斗时释放出的红雾味道如出一辙,让他心中颇为反常地浮起一丝焦躁——这感觉通常只会出现在他料理完拿手美餐,却无人前来捧场的情况下。
试想一番,洒完了亲手调配的特制香料,捏成丸状的肉串在炭火烘烤下慢慢转为金黄,滋滋油星混着沙漠特有的干红花,香味顺着夜风轻摇,足以传到千米之外。然而,却根本没人能嗅到这醉人的香气,没人会来请求品尝一口,更没人愿对他自傲的手艺夸奖,甚至是批评几句……这简直比万蚁挠心还让他无法忍受!
而此刻,这股不合时宜出现的冲动显得格外难以抑制:决赛正在进行中,他如何能擅自离场去做几串烧烤过过手瘾呢?一想到此,他更觉心中的焦躁越发难耐,甚至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才索性走出了昏暗的休息室,靠在墙边晒起太阳,顺便品评其余参赛者的比斗来转开注意力。
经过几轮参赛者的奋力角逐,竞技场内的气氛已被炒得火热,早没了刚才那样冷场的局面。带着电子噪音的广播声混杂着观众的欢呼笑骂,如一团翻腾的杂汤轰进他耳中,灌得连耳膜也阵阵酸胀。
他其实并不喜这般吵闹的地方,不过想要正正经经找个好对手练练刀,整个岩城大抵也只有这里可供选择了——除非那位避世隐居在山崖城堡内的上将阁下愿意屈尊降贵,邀请他去军团演武场试试身手。
说到红狮萨莱诺,埃蒙又记起昨晚聚餐时听莉娅他们谈论起的,这位阁下化身红云镇压全场的经过。自从他到岩城立足之后,还从没见过萨莱诺亲自出手,以昨天那般惊人声势来看,这位隐修的阁下距离成就火焰之躯登上领主阶位,恐怕也差不了多远了。
领主阶……他发散中的意识忽然一顿,若有所思地抬头瞥了一眼天空。金灿灿的夺目火球映入他暗红眼瞳中,仿佛一团跃动的光,昭示着冷漠表情下不平静的波动。
他直勾勾看着蓝天上的那团火,想象着如果对手完全化作一团太阳般的火球,他该如何去应对,该如何去破解那无所不在的恐怖热力……他想得入了迷,直到又一声号角吹起,才瞬间回过神,反射般再往台上一看,只见一名身穿重甲的长枪武士正大步踏上擂台。
长时间盯着太阳直视竟也未对埃蒙的眼睛造成任何影响,他瞬间认出了这位武士,正是预赛时曾给他留下印象的外来客“麦特尔”。莉娅原本叫他作“黑铁牛”,只是这人今天竟又换了套盔甲,颜色更近乎于铁灰,胸口还嵌了个硕大的能量晶片,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闪烁不定。
真奢侈啊……这恐怕应该是今天所有人见到这位枪武士后,就会情不自禁发出的感叹。
埃蒙平日都住在“卡罗”工坊,对于定制动力装甲的价格再明了不过了,更何况是两套完全不同的铠甲。这种特制装甲虽然堪称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即便是个全无神力的凡人也能自如操控,但在高阶修者面前,却也算不得多少防御加成。因此,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这类盔甲的人,大多是只求平安的一方豪商,就算身为凡人,只要穿着铠甲,寻常力量者也是难伤他分毫的。
只是这名武士挥动长-枪时手法圆润,如指臂使,显然对于枪术下过苦功,根本不是庸碌凡人,又为何要选择这种造价与收益全不成正比的铠甲?他审慎的目光在那金色闪耀的重枪尖头停了一秒,顺势望向站在对面的另一位参赛者,更觉得眼前阵阵发亮。
那也是名全副武装的重甲战士,穿着一身纹金的雪白铠甲,胸前涂了个金亮的太阳徽记,同样绣着金纹的白披风裹住了身体两侧,右手持一柄嵌着拳头大魔石的银白短锤。这同样陌生的外来客并未戴头盔,露出利落的灰蓝短发,衬着白皙脸庞,逆着光远远看去,竟似纯白雪堆上凝了团蓝色冰针。
太阳徽记……那人一身打扮颇似古代的教会骑士,但埃蒙想了半天,也没寻出有哪位神祇是以太阳作标识的。大概是个隐秘教派……他也并未在意,见比赛还没开始,便又往观众席上扫了一眼。
“冰熊”战队就立在不远处的前排看台,各自端着酒杯小声交谈着。不时会有后排观众挤上来问声好,顺便掏出自带的容器,笑眯眯地从他们身旁那大木桶里取些冰镇麦酒,动作自然而然,丝毫不认为此举会引发不满,仿佛那桶上就贴着“免费”二字。
他直勾勾盯着那半人高的酒桶,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口渴,渴得心里直发痒。女领主很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以为他想打个招呼,便举起酒杯微笑着朝他致意。他却还是一言不发,目光在那木桶上又顿了两秒,才缓缓挪开了视线。
回房吃点东西?埃蒙想起莉娅早上为他准备的特制豪华便当,正犹豫着是否要先等她回来再一起吃,就觉前方竞技场大门外浮起了一阵骚动,下意识往那儿一瞄。
拥挤的人群不知何时闪开了一条通路,两排荷枪的铁甲傀儡兵护送着一名身穿黑色学士礼袍的青年男子缓缓走入场内,所经之处都如冰水填进滚锅,寂静一片。
这番目中无人的嚣张阵势自然令人极为不爽,却也没见谁出声喝止,只因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从帝都来的长老院特使:雷奥多·图灵阁下。听说这位傲慢的特使最近都在陪同莉娅大小姐的父亲——维拉副院长阁下巡视工作,也不知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贵足踏贱地”,拉下脸皮到这被他称为“野蛮之所”的地方来看比赛了……
傀儡兵们在入口旁排出个方阵,守着正中间的雷奥多特使,几乎完全挡住了不算多宽阔的大门。这下可让里外出入都变麻烦了,人群里又是一阵嘀嘀咕咕的抱怨,但黑发男子却充耳不闻,点指展开一台便携靠椅,就这么大模大样坐了下来。
埃蒙漠然望着那团黑漆漆的机械兵阵,雷奥多的身影虽然几乎被傀儡挡住了,但也无碍于引出他记忆中留下的画面。莉娅不喜欢这人……他想起前几日女孩无意中的抱怨,心下一阵鼓荡,忽然竟有了种杀戮的冲动:要不要找机会解决掉这家伙?他茫然发了几秒呆,正盘算起是否可行,这股冲动又悄然隐没在古井无波的面容下,仿佛根本未曾出现过。
不对劲……他终于感到身体似乎出了点异变,运起神力流转全身,却未搜索到半点不妥之处。难道真是饿了?他若有所悟,刚打算转身回休息室,耳边正响起了号角声,便又停下朝台上多瞥了几眼。
那枪武士依旧打得四平八稳不急不缓,只是今天再看,似乎他发力时多了几分圆滑,留了不少余劲,看来多半是有高手从旁指点过。再看他的对手,同样身着重铠的锤武士,竟也是一派不动如山的沉稳,短锤挥舞出的轨迹浑然天成,不浪费半分功夫,境界倒似比对方更胜了一筹。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中规中矩,却也沉闷无比,几乎见不到明显的神光碰撞,看台上的观众里甚至都有人无聊到打起了哈欠。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股不耐烦的怨念,枪武士突然一个后跳跃出战圈,随后枪尖一突亮出了那标志性的圆锯,带着金灿灿神光朝对手斜刺而去。
锤武士立在原地不为所动,眼看金光锯齿袭来,单手伸向前方挥出一道银色波纹。银光瞬间打在枪尖上,却似乎没引发任何效果,闪烁了几下就飞快消失了。
锤武士因为这次失手不由错愕了一秒,圆锯便已近到身前,带着嗡嗡颤音直朝他肩部劈来。他毫不慌张,抬起短锤一架,也不知他按动了什么机关,那短锤震了几下突然张开,延展成一面几乎与他同高的银光塔盾,将他整个身体都挡在了后方。
金枪正刺在盾面中央,引出一团爆炸般的神力波动,却无法突破盾壁的阻挡。锤武士借着这股冲力往后踏了几步脱离对方攻击范围,手中大盾银光连闪,又收缩成短锤状,锤面也没留下任何损伤迹象。
银色的光,不知是什么属性……这番交手过后,埃蒙对两人的实力大致有了底,无心再看,转头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波动正从空中疾速靠近,抬头一看,格洛莉娅坐在披着合金铠甲的大猫身上,沿着竞技场围墙几个大跳定在他身侧。
“我回来啦!”女孩笑嘻嘻从猫背上跃下,朝他抖了抖手里攥着的新披风,“大功告成,等会儿再给你换上哟。”
大剑士扫了一眼那披风上毫无二致的广告语,木然点点头,正准备继续往休息室走,莉娅却一把拉住了他。
“别急别急,我跟那‘黑铁牛’还有笔账要算呢!这回看他还怎么欺负赖皮猫!”她自信满满地拍了拍柯尼那套新装甲,换来猫少年同样自信满满一声“喵”叫。两人互相打着气,不约而同地转身,盯着擂台上那两个笨重身影,神情严肃得就像是将与宿敌重逢沙场一般。
尽管觉得有些无趣,埃蒙还是陪着女孩站在通道外,静静等待这场比试结束。所幸他们并未久等,那名白甲锤武士似乎因为神力始终发挥不出效果,几经尝试后终于放弃,临下台前还捶着胸口朝对手施了一礼,显得异常豁达。
“可算结束啦!赖皮猫,咱们走!这次要给他点厉害的尝尝,哼!”莉娅兴冲冲带着猫少年直奔擂台而去,似乎想要当面挑战枪武士。虽然这有违大赛规定,不过么,相信在场诸位裁判还没人会轻易驳了大小姐的面子,除非对方本身就不想应战。
埃蒙仍靠在墙边没动。这应该是次一对一的决斗,他并不想出现在周围给对方造成任何压力——尽管在他看来,一个藏头露尾的动力装甲使用者,或许很难会察觉到只存在于强者间的微妙气场。
他本想就这样安静地再晒一会儿太阳,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名锤武士刚下擂台,竟似早有计划般直接朝自己走来了。镶着金线的雪白铠甲在阳光下闪出道道圣洁光芒,裹在那武士全身,竟似整个人化作了一束强光,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人越走越近,埃蒙已经能看清他尖尖瓜子脸上精致的五官,秀气得简直不像男子,甚至似乎还涂了点浅色唇膏……大剑士盯着那抹油亮的红唇,莫名又想到了烤肠,微微出神中,来人就已站定在他面前,堪堪比他低一头。
“埃蒙·J……”对方一开口,埃蒙瞬间明白了那点违和感的原因。这声音又清又脆,虽然平直得不带一分感情,但也没有丝毫男人嗓音中必有的低沉磁性。他不着痕迹地往对方脖领处一瞄,果然没有喉结,原来这貌似威猛沉着的重甲战士,竟是位女子……
“埃蒙·J……”女武士明显察觉到对方的分心,眯着眼睛又喊了一次,斜翘的刘海被热风吹起,动静间似乎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大剑士收回了眼神,却没吐露半字。他并不认识这女人,不管对方想说什么,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值得参照的记忆。那么,自然不必费神应答……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僵持着,谁也没出声,都在默默打量对方,直到女武士一句古怪的提问响起:“你多大年纪?”
多大年纪……埃蒙略一愣神,又陷入了持久的深思。问这个干什么?年纪……很重要吗?他开始回想所有能确定自己年龄的证据,最后发现,似乎除了成为佣兵时登记在案的名录,再找不出什么可用的东西了……
“佣兵记录上写了17岁,你看着有点老……真的是17吗?”女武士一板一眼说着得罪人的话,却丝毫未觉得不妥,似乎只在意能否得到真相。
大剑士默不作声,连目光都未动一下,还在专注地搜寻着浩渺无边的记忆海洋。
女武士拢着披风静候了片刻,等察觉到他目光有所变化后,又毫不客气地继续问道:“你去过塔帕兹吗?”
塔帕兹……大剑士即刻找到了记忆中那片咸涩的蓝海,眼神微暗了一瞬,就被对方如探灯般聚焦的蓝瞳捕获了。
“你果然去过……”女武士得到想要的答案,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她看着埃蒙重新收敛为冷漠的面庞,却再没有提问,只是仿如旧友私谈般说道:“我在找一个人,殿下告诉我,关键在你身上……如果想起关于塔帕兹海岸的回忆,请务必告知……必将衷心感谢。”
她说罢便轻捶胸甲作战士礼道别,转身正要离去,突然又回过头,直视着埃蒙的红瞳轻声说道:“我叫弥赛亚,暂住在城南‘云来居’,随时恭候大驾。”
女战士踏着沉重的金铁声,裹着满身光芒走向了对面休息室,留下大剑士略显茫然地靠在墙边,不明所以。
这女人是什么意思……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问号,除了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弥赛亚”,住在那间楻国人开的“云来居”旅店,就再没了能当做线索的东西。
她要去塔帕兹……找人?还是在岩城找人?“殿下”又是谁?跟我有关系吗?他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心中的焦躁更是愈发繁盛,几乎快烧出了火苗,幸好格洛莉娅的突然返回让他稍稍缓解了一些躁动。
女孩垂着头扁着嘴,一脸不悦地挪了回来,身后跟着同样无精打采的大猫,浑身铠甲光洁如新,没有丝毫碰撞痕迹——显然对方非常明智地拒绝了挑战邀约。
“真是胆小鬼……以后叫他‘没胆牛’算了……”莉娅不甘心地小声嘟囔着,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瞥远处那抹铁甲身影,气鼓鼓地吐了吐舌头。可随后她又立刻瞪起了眼,盯着前方大门口的傀儡军阵诧异道:“那讨厌鬼怎么来了?居然堵在正门口,还让不让人走路啦!真不要脸!”
她嫌恶地皱起了鼻子,正想上前将那没公德心的家伙臭骂一顿,擂台边又响起了号角声。她反射性地抬头一瞥,见到两名新选手正在互相施礼致意,看着有点陌生,也不像是佣兵的样子。广播中紧跟着传来杰西响亮的介绍,台上两位正是抽到15、16号的最后一组选手,原来决赛第一轮已近尾声了。
“那这场结束以后,岂不是又要轮到我们了吗!?”莉娅这才感觉到时间紧迫,哪还有心思多管闲事,一转身拉住了埃蒙就往休息室跑,“先吃饭先吃饭,养足了精神再上场,咱们可得打到傍晚呢!”
猫少年一听有东西吃,恬着脸就想跟过去,却被女孩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根本没给他准备过!他套着那身价值不菲的虎形合金铠,却只能可怜兮兮在通道入口蹲了半天,活像个被遗弃的孤儿。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他反射性回头一望。灰鹰仍罩在大斗篷里,面无表情地朝他招手,手腕上那袋他最爱吃的烘烤墨鱼片正挂在风中摇晃。
他顿时眼睛一亮,开心地呼噜了几声,踩着灰光一个轻跃,重新化作人形,提着那看似笨重实则较水晶还要更轻的战铠,直奔伙伴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