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赛科尔(上)
日暮时分,维鲁特简单用过晚餐后,还是独自停留在小书房内,看着远处天边的红云出神。
他好不容易从“兽袭”事件的余波中安稳下心思,另一件让他头疼的事却又浮了起来:算上今天,赛科尔那小子已经三天没见人影了,这实在反常。
或许是对自己利用母亲缠住他的行为太过气愤,那天一看到他安全回家,影刺客当即起身扭头就走,根本没给他再去解释的机会。他起初也没太在意,两人平常也时有吵闹,那家伙虽然一根筋不好劝,倒也没有隔夜仇,第二天照样笑嘻嘻过来蹭吃蹭喝,半点没个坏模样。
可没想到这次竟是三天没见人影,这让他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按说以赛科尔那身本事,他原本大可不用担心,但如今强敌环饲,楻国太子可绝不好对付,再加上“宿敌”尽远·斯诺克……万一那小子犯了傻劲又找上门去,恐怕……
当然,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遇到了危险,毕竟孤儿院里又刚到了许多小伙伴,说不定,他也在为这么多张嘴要吃饭的事头疼,四处忙碌着生计。毕竟在他眼里,就算天塌下来,只怕也没有那一大家子的吃喝温饱来得重要吧……
他想到这里,又记起了周六早上的约定,都说好了要去孤儿院看看,谁知偏巧遇上枯荣先生来请,一来二去又把这事给耽搁了。要不然,还是去那儿走一趟吧……他估摸着赛科尔多半是窝在孤儿院没出门,刚浮起念头打算如约去探望一番,转眼又皱了眉。
敌在暗我在明,那楻国太子既然能查到自己,多半已经在庄园周围设了暗探……他可没有赛科尔随时影化的能力,如果就这样贸然前往白港,只怕路上被人察觉,反倒暴露了同伴的藏身之所……
他立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渐渐被高楼遮盖去的夕阳,心中盘旋过几个办法,却又一一被否决,还是犹豫不定。就在这时,一个意外访客的光临,却给他带来了一条新的可行之道。
“你怎么来了?”他往书桌旁的小木柜里取了瓶陈年红酒,挥手让引路的仆人退下,亲自给那位满脸写着不爽的红发表亲斟了半杯,才坐下细问道,“这么急着来找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朗尼却盯着那杯红酒半天不说话,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也遮不住他浑身上下透出的哀怨。维鲁特从没在这位要风得风的富家阔少身上看到过这副样子,但见他似乎不愿说也没有追问,点着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个来回,才听到一声长叹:“维鲁特啊,看来这回,哥们真的要出国受罪去了……”
出国受罪?出国就出国吧,受罪又是从何说起……他看着朗尼那副哀莫心死的颓废样子,不由更觉奇怪:“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岩城呗!”阔少一说这名字就恨得咬牙。他原本最期盼的就是来自岩城的贸易飞艇,因为那上面会有各种让他着魔的珍奇异兽。可自从经过上次拍卖场的意外遭遇,加上后来“雯小姐”形象的整个破灭,让他再也提不起心思去收藏那些怪兽了。
但没想到,这次父亲因为他在楻国太子面前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从晚宴现场回来后不但大发了一顿脾气,更是严词要求他跟自己一同前往岩城,筹备那场注定震惊世界的佣兵大会。这可就要了他的命!他一个数十年来都过着安逸生活的富家纨绔,如何舍得离开星城这花花世界,去那个传闻中怪兽横行野人遍地,毫无安全可言的蛮荒之所!?
他为此表达了强烈抗议,甚至一度声称就算绝食自杀也不去,然而父亲始终不为所动。“哼,你要敢绝食自杀,我就陪你绝食!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老侯爵抛下这句狠话,气冲冲吩咐人看紧了他,又忙着开始预备将要运往岩城的各类魔导装置,再也顾不上搭理他了。
朗尼忍不下这口恶气,还真就绝食了。怎想到父亲得知后,冷笑着命人端来各式豪华宴席,就在他面前让仆从们故意大吃大喝,扑鼻香气勾得他敏感脆弱的神经直蹦跳,口水不自觉横流。就这样演了几回,还没等过半夜他就投降了,老老实实答应下来,心中却还是不忿,所以才会特意来找这个表弟吐吐苦水。
维鲁特听他说罢,只觉哭笑不得。岩城哪有他想的这么不堪,毕竟那里也是商贸的聚集地,更是“卡罗”工坊的总部,各类新奇玩意肯定是层出不穷的。到外面长长见识当然不会错,但他怎能就这么去劝,只是笑着又替他斟满酒,轻声附和道:“岩城的确不是个好地方,我常听说,那边的人都很粗鲁,半点礼仪也没有。据说,总会有些喝醉的女佣兵当街调戏男子……真是有伤风化!”
“就是!就……你说啥?”阔少突然一顿,眨巴起眼睛狐疑地盯着他看。
“就是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佣兵啊!而且我还听说……”维鲁特故作神秘地往前倾了倾,声音放得更低,“她们一看到俊俏男子,经常会不管不顾地抢他回家……这简直就是野兽呀!你说对不对?”
他这边似乎愤愤不平,阔少却为此呆滞半天,才猛灌了口酒掩饰住心中荡漾,讪讪同意道:“没错,没错……太过分了……”
维鲁特用这番谎话成功引起了朗尼的兴趣,再多说只怕反而不好,便扯开话题同他聊了几句家常,突然又转念想到,他来得这么巧,不如趁机借用他的名义出去……他不动声色细细看过这位表兄的衣着配饰,眼珠一转,便放下酒杯叹了口气。
“哎?好好的,你这是怎……怎么啦?”朗尼到这会儿有点酒意上头,心中也软绵绵松了下来,眼看聊得正开心却又忽然中断,顿时起了疑惑。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到侯爵阁下,总觉得他有时对你太过严苛了……”
“可不是吗!”阔少一听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脾气又喷涌了出来,“他以为我不想去帮忙呀?我要是能看得懂设计图稿,谁还敢说我的不是!以前又不管我,现在却什么都要我学会!他当我是神灵吗!?要不是,要不是母亲她……母亲她……”
朗尼说到这里突然不动了,失声般张了几下嘴巴,眼眶一红,咬着牙就开始拼命灌酒,像是要用酒浆来塞住那不该说出来的话。
维鲁特沉默地看着红发男子发疯似的喝酒,深觉自己做得有点过了,但他此刻完全说不上劝解的话,只能放任对方被重重醉意包裹,直到陷入空洞的梦。
哎……他轻叹着起身把朗尼扶到肩头,对他吐了满身满地的浓重酒味毫不嫌弃,瘦削肩膀撑着对方全部的重量,稳稳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他平时最喜清静,就把房间选在了小书房这层的最南端。夕阳将尽,整洁简朴的房间里昏昏暗暗,只有石墙上那个硕大繁复的特制挂钟在闪着荧光。他并未叫来任何仆从帮助,进门后把表兄小心轻放到床上,打开床头灯又细细端详一番他的面庞,才转身往最里侧墙边那一整排大书柜走去。
他站到书柜前,伸手往第三排最中间的那本蓝色硬皮书脊上轻轻一按,又快速在旁边书册上弹琴般连点了几下,半截书柜顿时往内一翻,露出个明亮开口。他立刻闪进密室,抬头看向发光墙体上悬挂着的假发、胡须、皮面具、义肢、疤痕贴片等等诸般伪装用具,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老朋友们,又到你们登场的时间了……
夕阳才刚刚下山,一脸醉意的朗尼少爷就不耐烦地要告辞了。
他低垂着头半靠在那位白衣侍者身上,走得踉踉跄跄,浑身都是斑驳酒渍,醉气熏天,连刘海都被酒打湿遮住了眼睛。
“本……本少爷可没醉,别……别瞎说……”他嘟嘟囔囔吐着胡话,挥手就是一阵乱舞,不肯服软。侍者怎敢多说,随口应了几声,半推着他进了门前那辆豪车,才擦擦额上汗水松了口气。
“我家少爷特意备了醒酒药,你们路上开慢些,多小心。”他从兜里掏出个木盒递给司机,客套了一句便回转身走了。
威斯特家同来的两个护卫也不迟疑,好说歹说劝得自家少爷消停下来,吃了那盒中的药丸,司机才按动能量钮,慢慢向自家别墅方向开去。
阔少醉得不省人事,死猪一样半躺在后座上哼哼了半天,直等到机车经过一片小树林时,才像是有所醒转,大声呼喝起来:“停……停车!少……少爷我要上……厕所!”
司机被他突然一声惊得差点方向打滑,赶紧抓牢了控制盘,小声回道:“少爷,这附近没有厕所,您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混……混账!你想让少爷……少爷我尿……尿裤子上吗!?”阔少怒气难耐,吵嚷着就是要下车,几人眼看没办法,只能停车让他就近解决。
“都……都别跟过来看啊!”朗尼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护卫,摇摇晃晃钻进了修得平平整整的小树丛。几名随从在外面等了半天,见里面始终没动静,又连呼了几声还是没人回应,心中一慌,赶紧跑进树丛一看,里面就剩下阔少那套酒味冲天的外袍,上面还贴了张便条:“朗尼就在克洛诺府上,请速回去接。”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闹得哪一出。但少爷的安危最要紧,当下便留了一人看住现场,另一人带着司机火速赶回伯爵府,一阵鸡飞狗跳后,终于在维鲁特房中找到了呼呼大睡的朗尼,才算安下心来。
至于伯爵府对自家少爷的失踪会如何反应,那都是后话了。单说维鲁特借着朗尼的身份掩护,成功避开了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的注意,在小树丛里又换了身打扮,贴上胡须戴上假瞳装作中年商人,混在人流中搭乘上轨车,顺利到了白港。
他从没亲自去过那间孤儿院,只是经常会听同伴提起,倒也有大致印象。这次前来虽说没有告知,但不管怎样也算访友,空手上门总是不好的。他便在港口夜市上定了些日用杂货和面点蔬果,全放在租来的货用机车里,因为天色已晚,特意让司机小心慢开,兜兜转转,等看到港口北郊的那片小山坡已经快过8点了。
这座孤儿院其实说来年头也不算短,只是前些年那位默默无闻的老院长去世后,由被赛科尔称为“大姐头”的明琪女士接任,才渐渐扩大影响,成为这片区域所有流浪儿的安乐家园。
维鲁特并没见过那位慈悲心肠的女士,但听说她颇具手腕,不但把原本破旧的孤儿院打造得焕然一新,在同各方势力角逐利益的过程中也丝毫不落下风。当然其中更重要的原因,只因为她也是组织的一员……
货运机车在山腰的铁栅栏大门前停了下来。司机也是个热心肠,见到是给孤儿们送东西,不用他多说就帮忙把大包小包的杂货都搬下车来,在门前一一堆叠好,这才接过车费绝尘而去。
维鲁特借着身旁路灯的光芒,朝那仿佛削尖铁叉似的栅栏里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树林几乎遮住了所有视线,只有山顶那座红白相间的方形矮楼还亮着光明。栅栏门内是条碎石小路,看起来干净整洁不见杂物,显然是常在打扫的。他对这第一印象还算满意,摸了摸用作伪装的八字胡,又瞄了一眼门前堆得比自己还高的“礼物”,便上前按起门铃。
小路上很快跑来个干瘦的孩子,看着大约十来岁,皮肤黑得就像两侧树林一般,蓝衣黑裤套着木拖鞋,却跑得又快又稳。他停在离维鲁特大约三四米远的地方,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看看门前那堆货物,眼中戒备稍退,鞠了一躬轻声问道:“这位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一瞬间的微弱敌意并未逃过维鲁特的眼睛,他也晓得这么晚来拜访难免会让人觉得奇怪,只能故作不知地摘下大礼帽,柔声问道:“这位小兄弟,我来拜访住在这里的路普先生。”
“路普?我们这儿没这个人。”小少年稍稍一愣,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是赛科尔·路普先生。”
“没听过……”男孩眼中的戒备又渐渐浮起,悄悄把手伸向背后,捏住了腰间藏着的那柄短匕首。
“……我来找赛奇。”维鲁特瞄到了他的小动作,只能试着说出同伴的小名,男孩这才明白了他的来意。
“原来您是来找赛奇大哥啊……”他稍稍松了口气,似乎因为刚才的误会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抓了抓脑袋,“他不在家,昨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出去了?维鲁特眉梢微扬又继续追问:“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他没告诉我们。”
“这样啊……”他对于同伴的去向毫无线索可猜测,转念又问道,“那明琪女士在吗?”
“明琪妈妈去城里了,还没回来。”
“那……方便的话,能让我先进去等候片刻吗?”维鲁特带着一丝苦笑比了比身侧那堆礼物,男孩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点点头,朝身后吹了个口哨。黑暗树丛间立刻冒出了十几双亮晶晶的小眼珠,手脚飞快挤到门前,其中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歪歪扭扭站成一排,好奇地看着门外那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
“这些是那位先生带来的……你们先拿进去吧,小心哦,别弄破了。”男孩利索地拉开大门,朝伙伴们打了个手势,还小大人般嘱咐了一句。那群孩子笑嘻嘻齐应了一声,全都像小猴子似的窜了出去,包裹就一手一个,大件就两人合抬,各自分工合作,真是熟稔无比。
维鲁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往里送,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什么也没再说,温和一笑后又戴上礼帽掩住了双瞳,跟在那名小少年身后,朝山顶那灯火昏黄的小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