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色清凉,黑色飞翼划过星空,乘着风慢慢降落在对面江岸。赛科尔紧抱着维鲁特的腰,顺势向前跑了几步化解掉冲击,利落地卸下滑翔翼,小心折叠好扣回束带。
“可算甩掉那帮家伙了!”他抬头望望夜空,得意地拍了拍手,笑得分外舒畅。既然已经成功脱险,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吧!虽然任务失败,还受了一点小伤,但这都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心情。他急不可耐地盘算起回去后的安排,丝毫没有担忧其他人是否安然逃离了包围圈。
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赛科尔转头想问问维鲁特的计划,却见对方弯腰低头,一声不吭地背对自己,浑身微微颤抖。
“维鲁特,你怎么了?”影刺客赶紧扶住他的肩膀,只觉手上有种粘湿,他顿感不妙抬手一看,掌心处一片暗红血印。
红瞳少年咬紧牙关忍受着剧烈痛楚,扯下已沾满汗水的蒙面巾,伸手紧压着肩膀。
赛科尔立刻转到他身侧,看到肩膀上破开一条细长裂口,隐隐有白色光芒闪烁。这难道是……他心头狂跳,紧张地扯碎黑袍裂缝处一看,浓郁的白色神力几乎盘踞了整片肩胛骨,将那条细小伤痕不断撕扯啃咬,由伤口向外的皮肤都已是大块青紫浮肿,血肉模糊。
“该死的混蛋!”影刺客见到这伤势气得手指发抖,他小心扶着维鲁特坐到地上,见他咬牙静静忍耐的样子心里焦急万分,脑中却一片懵懂,想不出任何办法。
“先找中和剂。”维鲁特清醒无比地发出指示,他用力按住肩侧血管,借此延缓神力的侵蚀。
对了,中和剂……赛科尔拍拍额头将武装束带整个抽出,往草地上用力抖了几下,掉落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他借着月光飞快寻找,拨开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找不到那浅黄色的药剂瓶。
在哪里,在哪里……影刺客又重新翻了两边,还是没找到那瓶中和剂,额头都急出了细密汗水。怎么会没有呢?维鲁特明明给过自己一份,难道是落在基地了?
这可怎么办?要是找不到中和剂驱散神力效果,伤口根本没办法愈合。再拖下去,神力很快会渗透进身体,甚至危及生命,该死……他半跪在地上僵硬成蜡像,只觉得一股阴寒攫取住心脏,让他难以喘息。
“……尔,赛科尔!”维鲁特低沉的呼声让他瞬间醒觉,影刺客下意识转头看去,嘴巴哆嗦了一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听他继续吩咐道:“往伤口输出神力……”
“什么!?”
“用你的神力充当中和,等震荡反应消失再收回……”维鲁特急促解释了一句,肩上传来的剧痛已经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大滴汗水不断从脸庞滴落到草丛里。
神力充当中和!?在凡人之躯上引动神力震荡!?且不说那蚀骨钻心的疼痛,万一要有个差错……赛科尔不愿去想那是多么残酷可怕的画面,他动了动嘴唇刚想说出个不字,就看到了维鲁特向他直视而来的眼神,那双红色眼瞳在月光中透着令人心悸的坚定。
这一瞬,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刺杀当夜与好友心灵联通的状态,他能读懂那眼神中的含义: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放心吧,你也应该相信我。
赛科尔呼吸一窒,为什么会遇上这般生死抉择的局面!?这一刻,他突然无比后悔自己莽撞的决定,如果那夜他听从了命令,甚至如果他方才带上了中和剂,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但这世上哪有后悔药,他也只能冒险一试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双手,左手覆在伤口,右手径直伸到维鲁特的嘴边。
“咬住……”他垂着头从牙缝里蹦出这个词,不敢再与那双红瞳对视。
这家伙……维鲁特犹豫了两秒,终于还是轻轻咬住那裹着黑衣的手臂。下一刻黑色光雾突现,伤口上传来的痛感已经难以用言语形容,仿佛是要将他整个人连皮带骨揉碎震裂,再拧成一团麻线。他死死咬住手臂一声不吭,嘴里传来苦涩的血腥味,脑中愈渐混沌。黑光不过闪动了几秒便立刻消失,他却已经昏死过去了。
“维鲁特?”赛科尔顾不得手臂上渗血的咬伤,忐忑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头看向那片伤口,白色神光已被完全驱散,虽然整片肩膀因为神力震荡弄得愈发皮开肉绽,看起来凄惨无比,但他知道这些不过是普通外伤,只要找到医师治疗,很快可以康复。
幸好,幸好……赛科尔坐到地上长呼出一口气,他木然呆坐片刻,又像是被针扎一般突然跃起,将地上的瓶罐全都收进束带,扣回腰间。
还得先找个医师……影刺客警惕地望望四周,撕开黑袍在维鲁特的伤口上草草绑了一通,便小心翼翼抱起他,飞身跃进岸边低矮的灌木林,直奔东南而去。
江岸潮声隐隐,不久后,追踪而至的皇子三人也出现在那片灌木丛前。
有血腥味……尽远挥动长-枪在草丛中扫了几下,又将枪柄顿地,白色光波飞快铺散过整片灌木林,却并未查探到任何异常之处。方才那群血衣怪人的突袭还记忆犹新,枪卫士不敢大意,他运起神力萦绕身周,照出大片朦朦光亮。
“这边。”借着尽远发出的白光,皇子眼尖地看到地上几片破碎黑布,他轻呼一声上前仔细检查,立刻发现了黑布上的血痕。
尽远紧握魔枪走到他身侧,半蹲下伸手点了点血迹,放在嘴里一抿又飞快吐出。
“是凡人……这里没有战斗痕迹,应该是被我的光枪击中了。”他转头看着皇子,轻声说出结论。
凡人……用魔导手-枪的那个?舜暗自诧异,那疑似领导者的刺客居然是个凡人?这倒真是出乎意料,但对他而言显然更为有利,凡人一旦受到神力伤害,就算用过中和剂,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痊愈的。他们必定逃不了多远,应该趁胜追击,皇子暗自下了决定。
“先生请继续施法追寻,我们即刻出发,莫失良机。”他对枯荣做了个手势,打算尽快动身。
“殿下,是否再发个信号?”尽远微微皱眉拦住了舜,他有些担心对方再施埋伏,虽说机不可失,为稳妥起见,还是召集些人手过来以防万一。
信号……皇子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尽远从腰间取出个信号弹抛出,白光闪过,空中又留下一团散不去的彩烟。
“放心吧,以你我二人之力,对方根本不足为惧。”如今己方占尽优势,舜也不由心情略略放松了些,他拍拍尽远的肩膀,又朝心灵修士挥手示意。
枯荣继续在前带路,皇子紧随其后,尽远小心地横枪护住退路,三人飞快向前,消失在重重灌木之中。
寂静的堤岸边江风忽起,带着冰凉水雾吹向那华美壮阔的廊桥,在金色的风灯上凝出滴滴寒露。
大桥西侧的圆顶船坞里,一艘豪华游轮正在缓缓起航。这艘百米巨轮乍看下就像去掉气囊的飞艇,梭形船身用蓝水晶镶嵌出几道神秘魔纹,最前端镶着巨大的白水晶牦牛头像,银色甲板上不见桅杆,想必是一艘纯魔力驱动的新型舰。
船头分为三层,包含餐厅、酒吧、浴场等等休闲之地,顶部是大片碧蓝碧蓝的泳池,池周还环着一圈遮阳棚。船尾是梯形的五层酒店式卧房,朝外一侧全是银色钢架覆盖玻璃板,保证每间房都有充足光线和良好的视野。
最顶层装饰奢华的大房间内,那位击破迷城幻境的黑袍人正在褪去伪装,厚厚的兜帽被摘下,现出洛维娜夫人清冷高傲的脸庞。她慢慢脱掉外衣手套,换上一件薄薄的红色长裙,靠在窗边毛绒沙发上,静静凝望远处灯火灿烂的京城夜景。
门外传来几下轻轻敲击,女士一动不动回了声“请进”,老管家路易斯推门而入,轻声说道:“小姐,客人已经醒了。”他侧过身露出背后一张白净小脸,竟是本应囚在太子宫中的火修士野鬼。
野鬼此刻换了身灰色的北联邦军服,脸上的怪妆都被洗去,清清秀秀看不出一点杀手的样子。他紧咬着嘴唇看向房内,心中一片茫然,他在那场噩梦中莫名其妙昏了过去,再醒来就见到了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对方早就写进了刺杀计划的资料内,野鬼自然认得,但却对目前的局面更为困惑了。他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前方直起身看向自己的女士,捏紧拳头暗暗警惕。
“别紧张,罗伊……”女士一眼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带着浅笑喊出火修士的本名,“你已经安全了。”
这温柔语调仿佛带着神奇的蛊惑,野鬼脑中一阵恍惚,不由自主朝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想到其中诡异的疑点:“你知道我的名字?”
“自然知道……”女士笑容不减,靠回沙发对野鬼招了招手,“我和莫雷迪亚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你小时候还见过我呢,现在想必是忘记了……”
野鬼听到自家首领的名字更信了几分,他想了又想还是弄不明白这一切的原因,犹豫了片刻再次向女士问道:“夫人,恕我冒昧……这次行动难道是您发起的吗?”
“确实是由我提议的。”
“但是……您为什么要刺杀萨隆领主呢?”
“说来话长……阿斯克尔家和我久有仇隙,当年……我丈夫就是因为萨隆不肯施以援手,才会……”洛维娜夫人似乎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她闭上眼抚着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像是要将那痛苦的记忆压回内心深处。
过了好一会,她才偏过头望向窗外,异常低落地继续说道:“本想借你们的帮助一血前仇,没料到那位太子会突然牵涉进来……”
“原来如此……”野鬼这时才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大致缘由,他对女士的言论再无怀疑,也为自己能够安然逃脱险地暗叹侥幸。不知道基地现在怎么样了……他想到噩梦中赛科尔的咄咄相逼,皱起眉头陷入深深的忧虑。
女士回过头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料到他心中所想,柔声宽慰道:“放心吧,他们先你一步离开了。你在这好好休息几天,我正要去星城巡演,顺便送你回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虽然任务失败,但也算是阴差阳错的意外之事,至少大家都安全撤离了。野鬼如释重负,赶忙朝女士鞠躬致谢。
“不必客气,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对了,你还没来得及吃饭吧?路易斯……”女士微笑着对老管家比了个手势,“你带客人先去用餐。”
老人躬身应是,带着野鬼前往餐厅。女士收起笑意转头定定看向窗外,不多会儿,老管家又重新走回,他关上门站到女士身边,垂手同样凝望着窗外夜色。
“小姐……这少年,看起来不太聪明……真的没问题吗?”老人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仍旧对女士的计划有所疑问。
“蠢人才好利用……我以为他会亲自来一趟,没想到只是几个喽啰……”女士表情冷淡地反驳,她顿了顿又对管家问道,“带他回来的路上没出意外吧?”
“玉王的人早就盯上他了,我在他们回程半路动的手。”
“……没想到玉凌那样的老古板都能被他说动,甘心替他做实验……”女士情绪微起波澜,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
“小姐,您的身体……”管家皱起眉头担忧地看着女士。
“我心里有数。”女士冷冷打断了他的疑问,紧闭双眼靠在沙发上不再多说。
房中陷入尴尬的沉默,过了半晌,老人又沉声试探着问道:“小少爷那边……怎么办?”
洛维娜夫人并没有回答,她沉在柔软的绒垫里,仿佛已经陷入了熟睡。老管家等了片刻见她始终沉默以对,暗叹一口气,摇着头离开了房间。
身后传来关门响动,女士有些疲惫地缓缓睁开眼,双眸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哀伤。她想着那远在南国难以追寻的仇敌,想着特意过来劝慰自己的好友,想着无法身伴左右的唯一的儿子……无数思绪在她心头飞旋,她靠着沙发静静沉思许久,忽然起身走到窗前,转动镶在中间的青铜把手。
厚厚的落地窗朝两侧自动打开,潮湿江风如同久候的饿客迫不及待地挤进来,拂动她脸颊上的鬓发,引动她皮肤上阵阵激寒的冷颤,吹动她长长红裙如烈焰飘摆。
女士依旧沉默,她看着远方金色飞虹般的大桥,听着港口传来的声声鸣笛,眼中流光飞转。她想起那天演唱会上炫目的彩灯,观众们狂热的呼喊,嘴角微微上翘。她是怎样热爱这舞台!她所写的每一首歌,她所唱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由心而发,没有丝毫多余的做作。因为只有在这舞台上,她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别样的心思,不需考虑任何后果。是她创造了这瑰丽绚烂的舞台,但也是这舞台支撑着她,让她免堕黑暗的复仇泥沼。
但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还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莫雷迪亚……她一遍又一遍咀嚼这个名字,微弱的笑靥急速转淡,消失在夹杂霜寒的凛冽北风里。
寒冬将至了……女士似觉有些凉意地伸手环抱胸前,她看着京城内绵延千里的万家灯火,将无数复杂心绪汇成一句轻轻呢喃:“再见……京城。”
这声轻微的道别随风而散,隐没入秋夜长河茫茫然的萧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