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阴沉地不见一点光。

京城以东大约50公里的山区,永光之川西岸的山林里有一座荒废小村。村内到处是断壁残垣,长长的藤蔓遍布屋檐,在夜风中哆嗦着纠成一团。村口路边立了块残缺大半的石碑,上面有许多怪异爪痕,隐隐能看见刻着个“月”字。

山脚小溪旁,两道黑影前后紧随着向上飞奔,很快闯入了这阴森的无人之地。

舜停在路口往村里看了一眼,便盯着那石碑出神,他套了件灰色旅行斗篷,兜帽遮到眉前,带着神光的双眸在黑暗中愈显凌厉。一周前他还因兽灾的事来过这山村,当时凄惨的景象历历在目,如今再看这里荒废的样子,愈发觉得凄凉。

“……应该就是这里。”同样身披灰斗篷的尽远站到他身侧环视一圈,发出探查光波扫过整个山村,没有收到任何异常反应。

真会找地方……皇子默然点点头,他记得在调查结束后,附近区域全都被封锁,山林周围本就人烟稀少,发生如此惨剧后更无人敢靠近,也难怪刺客会选择此处落脚。

他们一路长途跋涉紧追刺客,原本已是近在眼前了,只可惜心灵印记的持续时间终究结束,体弱的枯荣修士在报出最后坐标后因为施法过度累得昏倒在地。两人只得将他送往路过的农庄托人照看着,再匆匆赶到这里,一来一去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只怕是……

“舜……”尽远的低呼将他从回忆中唤起,枪卫士浑身白光闪烁手握魔枪,朝皇子比了个手势。他转头看去,这枯藤遮盖的山村都是垮塌破碎的房屋,只在最西侧有间相对完好的大瓦房。舜和他对视一眼,挥手布下幻境伪装,二人隐去身形跃到瓦房墙边。

尽远透过砖墙破口往里瞄了瞄,又发出光波扫过房间,还是一无所获,他索性直接闪进屋中,枪尖耀出刺目白光,照得房中阴影全消。屋里并没有人,墙角放了张破棉絮,四周全是稻草堆,房中间围个小石灶,里面还残留几块早已熄灭的木炭。

皇子紧随入内,目光扫过各处隐蔽的角落,最后落到那床棉絮上。尽远见门旁还堆着不少木柴,取了几块放到灶里,再垫了些易燃的稻草,他从腰间掏出火石擦了擦,不一会儿就燃起了金色篝火。

破屋内火光影影绰绰,皇子走到墙角掀开棉絮看了看,上面有着许多新染上的血痕。看来对方的确在此停留过,那凡人的伤势还相当严重……他不动声色将棉絮上下翻了翻,又抖出来个咬了一半的红色野果。他捡起红果放到鼻头嗅了嗅,苦苓果……他挑了挑眉,虽说是一路亡命,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吃这种苦涩东西吧……又仔细检查墙角周围,没有发现其他线索。

“舜,看这边。”尽远半跪在石灶旁朝他招了招手,皇子扔掉红果凑上前,看到地上掉了些细碎烟叶。

“红丝烟……”尽远伸手捻了一撮洒到篝火上,火花闪过,一股微呛的轻烟飘来,带着丝丝辛辣味道,“特产于南岛海滨……烟丝微辣还有咸味,确定无疑。”

南岛……皇子皱了皱眉,尽远又指了指房门说道:“门边发现许多鞋印,平底圆鞋,足迹很深,应该是多名成年男子……我在稻草堆里还找到了这个。”他手上拿着个小巧的美人鱼木像,那应该算是南国船员随身携带的平安符,几乎人人都有。

皇子接过木像细细查看,它似乎有些年头了,外层的包浆厚实滑润,雕工虽然平常,但它的主人应该是极为珍视才佩戴了这么久。它为什么会落在这里?它的主人跟那两名刺客是什么关系?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疑问让他紧皱眉头,陷入了沉思。

从现场痕迹看来,房中并未发生争斗,这几个疑似南国水手的男子只怕多半是守在此地的接应者。若是如此,看炭火烧尽的状态,显然已经过去相当的时间,对方大概早已经由山边的永光之川坐船顺流而下,此时再要想追……恐怕……

舜心中一股郁气顿生,纵使已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结果也还是心有不甘。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另想办法,既然对方极有可能是乘船而走,那就严查所有港口通路,尽可能延缓他们的速度,想如此轻易逃脱,简直是太小看楻国了……

屋外响起阵阵轰鸣的雷声,雨点随之飘飘洒洒,越来越多,渐渐连成无数细线横扫过这片荒山野岭。细雨落在破旧的瓦房上,又沿着缝隙滴进屋中,溅起一团团湿痕。

下雨了……舜被那乍起的雷声打断了思绪,他走到墙边破开的裂口处,伸手去接雨水,刺骨的冷意划过手指,深沁掌心。他又想到一周前初次来到这荒村时的情景:焦痕,裂墙,寒雨,冲刷不去的血迹,还有哭号的人群。兽灾……什么时候京城周围竟也成了那群怪物的猎场!

一枚光盾竖在了皇子面前,挡住溅落在他身上的雨滴,舜微侧过头,见尽远已站在他身侧,眼神关切。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低落,收敛起杂乱的心绪,对枪卫士歉然笑了笑。

尽远担心地看着他比了个手势:“天寒夜冷,坐下烤烤火吧……”

舜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转回身同尽远并肩坐下。他低垂着头,金色火焰投映入他的双眸,燃起一片流光。

枪卫士知道皇子心绪不佳的原因,兽灾的惨剧已不是第一次在楻国发生了……只是离得如此之近……。他抿着嘴没有多说,解下腰间系着的皮袋,伸手在篝火上浮起一片极薄的光壁,把袋内的东西小心倒在上面:三色小圆饼,素菜丸子,干烤面团,还有一小袋削好的地梨,都是乡下常见的食物。

这一晚上奔波,晚餐都没来得及解决,只能趁现在先垫垫肚子。尽远又取下束带上的水壶放在灶边加温,抽出一双细短银筷将光壁上的食物铺匀。火焰熊熊,晚餐迅速转热,他举筷夹了个丸子试试温度,挥手在两人身前铺出光壁作为餐桌,飞快将食物一一排整齐,又抽了双银筷递给皇子,柔声劝道:“先吃点东西吧。”

舜接过筷子勉强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夹起炒面,尽远暗叹一口气,拿起水壶轻晃了晃递给他,引开了话题:“对方看来离开很久了,大雨一下,外面的足迹也都模糊了,只怕不太好找……”

“……先回新兰城,看看悬赏结果。”皇子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又递回给尽远,新兰城是京城的卫星城市,也是楻国佣兵公会的总部所在地。

“赛科尔的调查悬赏?”

“还有个叫维鲁特的……很有可能是那个受伤的凡人……”

维鲁特……尽远脑中飞速回想,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的记忆,他将水壶盖好,又提议道:“先给宫里传个消息?”

“……让枯荣先生带个口信吧,查到结果就立刻动身,也许……还得去南岛一趟……”舜下意识转起手里的人鱼木刻,盯着颤动的篝火,神情有些恍惚。

南岛……尽远暗皱眉头,他们二人这些年为做佣兵任务偷偷去过不少地方,不过南岛还真是从没去过。听说那边正在举行大选,到处都是赶去凑热闹的游人,如果真要去的话,还得做些准备工作才行……他往皇子面前夹了块烤地梨,轻声提醒道:“殿下还是用幻身去吧?南岛各大报社电台都有京城分社,万一被认出来终究是麻烦事。”

“这是自然……”舜将地梨放进嘴里嚼了嚼,这种清甜蔬果烤过后会带上别样的糯香,即便是在荒山野地,每每都能吃到这样的细致热乎的食物,也真亏得尽远如此体贴。他听着外面滴滴答答敲出轻盈节奏的雨声,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这起刺杀事件他原本不用过问,自有警部和禁卫营调查搜检,但对方既然牵涉进了八年前那件事,他就绝不会轻易罢手了,定要亲自查个水落石出,给她个交代……

他想到这里忽然又烦闷起来,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继续盘坐,考虑接下来的行动安排。还得到那农庄接枯荣回城,再请他带个消息……皇子倒不是真的没时间回去,只是他至今还对父皇当年的做法难以释怀,在这种时刻不愿回京去面对他罢了。

尽远将剩下的食物收好,挥手散去光壁,他走到门边借雨水将银筷洗净放回,看着天地间连成的雨线叹道:“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不知道何时能停……”

“秋雨绵绵,大概会下一整夜吧……”

“要休息一会儿吗?”

“……睡不着。”

尽远取了几片木柴添进灶里,盘坐在舜身边,看他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皇子向来强势,也只有在和自己独处时会显出些许无助,尽远这样想着,只能继续柔声劝慰道:“也不要多想了,等结果出来再决定吧。”

皇子长叹一声,透着些无奈,“……要是那时没让你带她出宫,也许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世事多变,谁能预料呢……就算当时留下,也很难说之后会怎样。”尽远拨了拨篝火,回想起八年前的事情经过,心绪繁杂。天启仪式之后人心惶惶,当时的局面已是异常紧迫。被初立为太子的殿下趁陛下出宫祭祀的时机,让自己带着她逃出宫外,那时负责守卫后殿的却正是自己的老师。事后回想起来,陛下和老师定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借自己的手放她出去吧……

舜明白他的意思,但心中的忧闷丝毫未解。尽远并不知道天启仪式上真正发生了什么,他更无法将这皇室机密告知旁人,纵使那人是他最好的伙伴……他沉默了片刻,只能轻声呢喃一句“总是我对不起她……”,垂头闭目再没有多言。

尽远转头看向他映着红色火光的侧脸,这八年来舜每次谈到这件事都显得十分自责,他却始终弄不明白为何殿下如此纠结。毕竟,如今她安然无恙,也衣食无忧,还可以时常与他们碰碰面。若是和从前宫中的沉闷生活做个比较,她应该也会选择现在这样的自由安稳,虽然……

他想到这里又暗叹一声,往灶里添了些柴火,心中波澜起伏,他就靠坐在舜的肩侧,闭目凝神,静听屋外点点雨声,等待着它的消亡时刻。

夜漫长,愁雨不停飘舞,筛去所有遗留的人烟迹象,破屋内红光微晃,驱散深秋长夜无比冷酷的残霜。